小秋记忆里的春节,除了爆竹和新衣裳,家家户户贴了大红的门神和对联,庄严又喜气洋洋的样子,使的冬日里这个静声素色的村子变得鲜活了许多,除了和小伙伴尽情的玩耍,小秋最期盼的,莫过于随了爸妈去舅舅家走亲戚。
舅舅家和小秋家离的不远,在隔了几座小山的另一个村庄,但在小秋心里,隔了万水千山,毕竟一年也没多少机会爬山涉水的去亲戚家,农村的风俗讲究又齐整,平日里春耕夏忙秋收的,大人不得空闲,小孩子便没有机会离开熟悉的村子去寻亲,一方面村子大多靠山坐落,而这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在小孩的眼里每座山都长得极其相似,容易迷路,再就是没有特定出行的交通工具,小孩子是很难爬山涉水去寻亲的。所以来之不易的春节“走亲戚”就会显得格外珍贵,小秋最爱去的便是舅舅家,仿佛一年的美好期盼,都会在春节这几天可以去舅舅家待几天而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每次去舅舅家,他最想见的人是外婆,而外婆像算好了小秋那天要来一样,往往小秋下了山头,便可看到村口晒太阳的外婆,外婆皱皱的皮肤和缺了一颗牙的笑容,像极那副语文课本里的插画,每每看到外婆小秋都挣脱了母亲的手,飞奔着扑向外婆的怀里,把外婆撞得小脚颤歪歪的。
外婆是个旧社会的老太太,宽宽的身子小小的脚,在小秋的记忆里,永远穿一身黑色围裙上衣和扎了裤脚的裤子,胸前的纽扣是一种用绳子拧成了梅花形状的手工扣,这种扣子即实用又美观,外婆给小秋做的小棉袄也有这种扣子,小秋曾特别自豪那一排排出自外婆巧手的小纽扣。外婆走路总是要用一个拐杖来弥补两只和大多数旧社会妇女一样,被裹缠到变形的小脚所带来的不稳定,所以走起路来的外婆遥遥晃晃,像极了她养在院子里的那只肥鹅,小秋很小的时候他总是会跟在外婆后面学她走路的样子,并发出咯咯的笑。对于这两只穿了小小绣花鞋的脚小秋有过无数的疑问,好像偌大的村子只有外婆和另一个奶奶长了一样的脚,而其他人却没有,年幼的好奇心往往只会存在那么几秒,就又被抛到九霄云外,完全不去想了,因为外婆有更好,更神奇的东西吸引力着他的注意力。那就是黑外衣下面的红肚兜,那本该是旧时妇女的一种普通内衣物,做工简单,却又那么不平凡,一块鲜红的棉布,经过外婆的手,便长出了一朵梅花,更神奇的是那个肚兜不光是衣服,而是外婆的移动储存空间,小秋一直都认为外婆的肚兜就是魔法盒,因为外婆总是能从里面变出糖果和核桃,或者一个栩栩如生的手工缝制的娃娃或小老鼠等等,只要小秋想要,外婆总会不断的变出东西来。
在舅舅家的日子,外婆会带着小秋晒太阳,替他找村里的小伙伴,然后静静的看着在尘土里打滚的小秋,咧着嘴笑,露出她缺了门牙的齿龈。夕阳落下的时候,外婆会携了没玩够的小秋一步三回头的回家,冬天的夜太长,外婆会给小秋讲好多他喜欢的故事,躺在外婆的怀里,小秋喜欢摸着外婆鼓鼓的红肚兜,不知不觉就会进了梦乡。
冬天的村子冷的滴水成冰,外婆的堂屋挂了厚厚的窗帘和门帘,一点光线都透不进来,屋里生了小火炉猩红的火光挤出炉子的缝隙,小秋总会在清晨醒来的时候,听到外婆煮着鸡蛋的茶壶发出的突突的声响,他探着小脑袋,在被窝里瞅着白色的雾气里守在火炉旁的外婆,外婆笑眯眯的看着他。
长大的小秋已经不在惦记外婆的红肚兜,因为那个小小的兜里已经不能满足小秋的需求,于是忙于上学,忙着长大的小秋差点忘记外婆的存在,而外婆还是一如既往的在过年的时候等着小秋来看她,每每失望的外婆会在路口站很久。然后托了去看她的母亲带回一堆小秋爱吃的糖果,却不知道小秋已经不爱吃那些小糖果。
最后一次见外婆是在初三那年的端午节,母亲说外婆病重,一直念叨小秋,小秋便随了父亲去舅舅家,一路上小秋心里忐忑不安,他竟想不起见了外婆应该说点什么,那座通往舅舅家村口的山脊居然没有小时那么高了,村口的路上也没了外婆的踪迹,五月的田野一片朝气蓬勃,杏花开了一片,风起便洋洋洒洒的落了下来,沾满了小秋蓝色的校服,莫名的悲伤从小秋心头涌起,多年后他一直无法忘记那匆匆的一次探望,堂屋的屋檐还留有火炉烟囱烧过的痕迹,躺在床上的外婆发丝凌乱,眼神却还是那么慈祥,而自己不敢抬头望一眼外婆,更没和她说上一句话,便匆匆离去。后来小秋便再也没能见过外婆,外婆走了,带着病魔折磨的消瘦如柴的身子,和她颤巍巍的小脚,还有那个退了色绣着梅花的红肚兜。
偶尔的梦里,小秋还会梦见外婆,梦见那座山,那个阳光下的路口,外婆拄着她的拐杖,摇摇晃晃的走来,装满了糖果的红肚兜露出了围裙,一个孩子挣脱了母亲奔向了外婆,小秋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只是,往往会泪流满面的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