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有闻名中外的敦煌壁画、榆林壁画、麦积山壁画,人称古壁画大省。广东其实也是古壁画大省——清代世俗壁画大省,只是这些岭南瑰宝一直藏在深闺,没被我们充分珍视罢了。
从清代到民国,岭南地区的人们习惯在祠堂、神庙、书室(私塾)、住宅的墙壁上绘制壁画。一栋建筑里,壁画数量从几幅、数十幅到上百幅不等,像深圳沙井街新桥村的曾氏大宗祠,就留存下惊人的200幅。
清代广东壁画主要分布在广府、潮汕地区,以广府壁画最富代表性,数量多、质量好。据第三届全国文物普查结果显示,广州地区留存有古建筑2219座,文物专家估计,散落在这些古建筑中能辨析的壁画,应有上万幅,如果加上岭南其他地区的壁画,数量将更可观。
探寻有172年历史的古壁画
在初冬的一天,我们来到广州市南沙区黄阁镇东里村,对村里一栋有172年历史的古祠——“辅党麦公祠”[建于清代道光二十六年(1846)]的壁画进行了一番探究。
“辅党麦公祠”隐藏在村中一片低矮的民居之中,远远望去,只露出一角黑幽幽的瓦顶和一片青砖墙面。公祠规模不算大,只有两进,为规整的长方形格局,一座典型广府传统祠堂建筑。
“辅党麦公祠”最难能可贵的是,自落成后一直没有被“修缮”过,是原汁原味的老祠。而且,它的壁画、砖雕、石雕、木雕、灰塑等建筑装饰物精美绝伦,手艺完全不输陈家祠水准。
很可惜,“辅党麦公祠”的壁画损坏较严重,从遗留的痕迹看,原本的壁画应有近三十幅,但现时能分辨得清的仅六幅,室内的四幅保存完好,室外的两幅保存状态不佳。
公祠里保存得最好的壁画是头门门楣上的一组,由三幅内容独立的壁画拼成。中间的主壁画显长条形,在白灰底上,两条腾云驾雾的“水墨龙”跃入眼帘。画中,一条老龙正教训“犯错”的小龙,老龙因“爱之深责之切”而引发冲天怒气,小龙则是一副既恐且悔的模样,正认真练习朝天礼仪,两龙呼应有致,神态栩栩如生。同时,画家还巧妙地利用墨色浓淡以及渲染和留白等技巧,将浓云翻滚的情景和神龙峥嵘的形态描绘得惟妙惟肖。
壁画边上,以古拙隶书题有“教子朝天图”几个大字,旁边还用行草写下落款:“尽日风云盖素屏,峥嵘头角露神形;静看颇有为霖势,安得僧繇作点睛。道光丙午年,写在瓜月朔越后。偶作。龙溪梁汉云学绘。”意思是,在浓云密布的太空中,平日见首不见尾的苍龙展露真容,在一场即将到来的倾盆大雨中,如此逼真的蛟龙,无需画圣张僧繇来点睛就形神毕现了。
《教子朝天图》左边是一幅与其齐高的竖形彩墨画,叫《写道德经图》,描写的是王羲之以字换鹅的典故;右边一幅彩墨画叫《蓝田种玉》,讲述的是一位年轻人得神仙之助而成家立业的传说,均是脍炙人口的中国传统文化故事。两幅彩墨画的灰底为桔红色,上面的人物神态生动,用线圆润流畅,着色富层次感,有一种清丽的美。
我们来到公祠的后堂,这里的墙楣上原来有一圈壁画,现仅幸存着一幅孤零零的《梅石雀鸟图》,由于壁画保存尚好,里面的梅花还在灿然盛开,鸟雀还在绕梅欢唱,一幅画功上好之作。
后堂连廊左右两路,原来也绘有壁画,现仅在左右各幸存一幅,已斑驳模糊,颜色剥落,若不抢救,估计离消失的日子不会太远了。从题款上辨识,分别是《苏武牧羊》和《福禄寿喜》。
彩墨壁画与水墨壁画
顾名思义,壁画就是直接画在墙壁上的画,又称墙壁上的艺术。在绘制前,一般需在墙体上涂抹一层纯色灰底,等于在墙上先制作一张画纸。广府壁画大多绘制在清水砖墙上,绘制前要在墙上涂抹一层拌有草灰、约0.5厘米厚薄的细泥,然后再涂一层薄的白石灰浆,待其半干未干时,便用矿物质和植物制作的颜料在上面勾勒涂抹,之后让画色与画底灰浆同时风干,干透后便会在画面上形成一层天然保护膜,这样,画色就能持久清新、不易褪色。
广府壁画通常被画在祠堂、神庙的头门里外两侧、连廊、拜堂、后堂正面和侧面内墙的墙壁最顶部,如果是民居则仅见于正面外墙的上部,因此,它又被广府人称为“墙头画”、“泥水画”。能绘制壁画的祠堂、神庙以及大户人家的豪宅,绝大部分为宏阔高大建筑,为与之比例相配,壁画的尺寸一般也较大,有一米高、数米宽。
与中国传统建筑一样,广府壁画在建筑物上的布局讲究对称。它一般以建筑物的中心为中轴线,对应分布。在同一建筑物的壁画,所用的花边装饰纹样和用色完全一致,以达视觉上的统一和谐。
从绘画种类来看,广府壁画未脱传统绘画范畴,有彩墨画与水墨画两大类。彩墨画主要采用勾勒设线、重彩设色的传统绘画技法,题材有人物、花鸟、山水、书法等。
彩墨画所描绘的人物,大多是人们熟悉的神话人物、隐士形象、名人轶事,一画一故事,如《和合二仙》《八仙过海》《伏女传经》《太公垂钓》《竹林七贤》《东坡听琴》《米芾换画》《三聘诸葛》《夜宴桃李园》等。花鸟、山水画无外是《梅兰菊竹》《春雁南归》《柳燕》《高山流水》等。
彩墨画之外的是水墨画,这种黑白两色的壁画,题材单一,画的大多是“水墨龙”,题材几乎是清一色的“教子朝天”,只是题款有些不同,有的叫“苍龙教子”,有的叫“教子腾云”,其中,翻腾的浓雾和白色太阳,几乎是必备元素,特征明显。
“水墨龙”大多被置于建筑物最显要的头门正上方或者内上方。宽阔巨大的画幅,威猛严肃的苍龙、凝重肃穆的颜色,别具格局,显然是“镇宅”或“领衔”之作。
壁画中还有书法,既有单幅的又有题写在画中的,篆、隶、楷、行、草一应俱全,水准上乘,题写的多是著名诗人的代表作,从李白、杜甫、白居易到陆游、高启等,达百位以上。
从绘画技巧来说,画匠们功力不俗,画中人物和鸟雀的表情动态,精准灵动,呼应到位;墨线勾勒,娴熟高超,或刚劲稠叠、或圆转飘逸、或挫顿有致,尤其是人物的衣纹勾描,颇得吴带当风的神韵;物象的敷色渲染,冷暖互补,层次分明。
作为民间艺术,广府壁画自然脱不掉艳丽甜俗细腻的特点,但许多作品也显现出文人画的情趣和气韵,特别是一些梅花作品,有飘逸的雅气。
有意思的是,广府壁画是唯一落款画家姓名和作画时间的中国古代壁画,从清代到民国两百年间,广府壁画中曾出现的名款达一两百人,产生了不少技艺高超、享有盛誉的大师级人物,如道光的梁汉云、同治和光绪的杨瑞石、黎浦生、光绪以及民国初的老粹溪、梁锦轩等。
祠堂和神庙:乡村基层政权的“衙门”
广府地区兴建祠堂、神庙,始于宋元,盛于清朝至民末。在顶峰时期,大小神庙和祠堂遍布广府城乡,几乎是一村数庙宇,一姓数祠堂。俗语说的“顺德祠堂南海庙”,就充分反映出广府人修祠建庙的热忱。
本来,祠堂是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神庙是供奉神灵的地方,建设得宏大庄重,装饰得大方得体,是容易理解的事。然而,当时各村落和各宗族建造祠堂和神庙,往往是倾一村之力、注一族之财,选最好的地段、以最大的规模、找最佳的材料、请最好的工匠、用最美的装饰来使之成为当地建筑的代表作。像佛山著名的兆祥黄公祠,里面的22根主要木柱均采用昂贵的坤甸木,是祠堂的主人不惜代价,亲自深入印尼加里曼丹岛原始森林采购的。
这难道仅为供奉祖先和供奉神灵吗?不是的。实际上,当时的祠堂和神庙,还承担着另一层重任。
清康熙二十二年之后,对岭南地区实施了“粮户归宗”特殊政策,即县以下的赋役负担任务,以宗族为单位来完成,宗族成了乡村的主角,族权就是政权。当族权直接演化为世俗权力后,手握族权的乡绅便成为乡村社会的管治者。而祠堂和神庙,一直是宗族处理重大事务的场所(当着祖宗和神灵的面以示公正),这时,它们就演变成基层政权的“衙门”。而村与村之间,宗族与宗族之间,也存在着明显的利益之争,为了争夺更多的管治话语权,乡绅就把祠堂和神庙当作显示本乡和本宗族实力的标志性建筑。
广府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