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号列车》观后感
《日落号列车》是一部非典型性的实验电影。称它为实验电影是中国的说法,上世纪80年代,中国曾流行过类似的文艺作品,电影叫实验电影,小说叫先锋小说,还有实验话剧之类,是当时改革开放之初中国文艺为摆脱僵化的传统而对西方现代派文艺的刻意模仿。但当时中国先锋艺术家的实验电影和先锋小说主要是模仿西方的观念,其次才是模仿他们的表现手法。
《日落号列车》拍摄于2011年,应不属于西方现代派范畴,因为它突破的主要不是观念上的内容,而是手法上的形式,它抛弃了电影传统的具象表现手法,它不是一般的通过美味可口的苹果向观众提供维生素,而是直接让观众服用味同嚼蜡的维生素片,导演高估了观众的口味。作为文艺,它是一种冒险;作为哲学,它是一种强加。拍这样的电影需要强大的自信和勇气,看这样的电影需要相当的耐心和思考。
《日落号列车》谈论的是宗教和人生的最高哲学话题,它确实是在谈论,自始至终在谈论。它不是表现派,而是抽象派。就在一间破房子里,就在一张旧餐桌上,就在两个糟老头间。90分钟,无场景转换,无人物上下,无故事,无情节,无铺垫,无高潮,除了片名,无隐喻,无象征。
对于一部电影来说90分钟不算长,对于这样一部电影来说却不算短,而对于这部电影的观众应该说相当长了。他们为什么要谈那么长的时间?或者说,导演为什么要让他们谈那么长的时间?更或者说,导演为什么会敢于拍这么一部电影?正是因为了这个永恒而又无解的话题。有神还是无神?应该有神还是无神?生活还是死亡?应该生活还是死亡?他相信这个话题对于观众来说多么重要,多么需要,观众们怎么会不愿意来听一听这部电影呢?90分钟长吗?不就相当于两节课的一堂课吗?这部电影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听的。课堂上的学生就只该听啊。
宗教对于普通大众来说是需要的,因为它是个现成的结论,可以代替思考。对于他们来说,宗教,只有宗教可以用来支撑他们的生活。对于精英者来说,宗教是多余的,因为他们自己会思考,不需要别人为他思考,他们的自身条件足以支撑他们的生活,精英的宗教大都是用来骗人的,精英的宗教是用来帮助草根们支撑他们除此之外就难以为继的生活的,所以虔诚的宗教徒大都是身处社会底层者。
白教授和黑草根是整部电影的所有人物。他们没有自己的名字。白教授属于精英一族,黑草根却是一位来自路易斯安那的乡下黑人,属典型的草根一族,所以,白教授是个无神论者,黑教士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这完全符合社会和生活的逻辑。
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应该始终是个精神上的强者,他必须勇于面对现实,并愿意承担自身的责任,而不是推诿或求助于人类之外的其他想象。但不巧的是,无神论的白教授虽然正直但却是个自大而又脆弱的人:
“就我来说主要原因在于,渐渐不再能够继续虚伪,渐渐的获得了对真理本质,对世界本质的启迪。”
“这个世界基本上说就是一个集中营,那些无辜的工人们通过抽签,每天几个人,被运去处决,我不认为这只是我的看法,觉得事实就是这样。”
“文化是造成人类苦难的原因之一,对其了解越深就越是不幸。知识对于精神和美德是毁灭性的。”
“所有知识都只是浮云,又或者,它只会给人们带来不良的幻觉,让他们以为他们能战胜邪恶。”
“当你读着世界历史的时候,你读的是一本用鲜血、贪婪、愚蠢写成的长篇传记……我甚至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还在这世上。”
在白教授眼里,这个世界就是一趟落日号列车,它正通向死亡,他要追赶这趟列车,切勿阻拦。一个无神论者如果是个精神脆弱者,结果将是灾难性的。他丢弃了宗教这根精神拐杖,但又无力自我支撑,只能瘫倒于人生中途。所以,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无神论者的,一个精神脆弱者是没有资格成为一个无神论者的,这样的无神论者反而离宗教最近,因为他无力自救,最需要上帝的拯救,他往往是一块最好的信徒胚材。或者死亡,或者皈依。白教授如不选择死亡,必然选择皈依。如不选择皈依,必然选择死亡。
与自以为是的白教授相比,黑草根是简朴的,与他的居所一样简朴,与白教授“对文化有很深的了解”以及认为“知识对精神和美德是毁灭性的”不同,黑教士是原始的,这种原始让他保留了相当的积极和健康。面对一心向往着落日号列车的到来,急切地要跳下月台的白教授,他苦口婆心,眼含热泪地说:“在这个上帝创造的地球上,难道你就找不出一个好理由,去挽救这一切吗?一定会有一个的啊!如果你能让你自己去关上那扇通往这一切的门,那将会是无比寒冷的,无比孤独的,还会有无比凛冽的寒风,但是你不会抱怨,你只是竖起你的衣领,继续前行。”但白教授做不到,他回答道:“一切都是虚无的。”
面对决意去死的白教授,热心有加但却无可奈何的黑草根痛苦地叫道:“这话出自一位教授还真是伤人啊!传教士向后倒去,他捂住他的心脏,他开始翻白眼……”
口口声声满嘴上帝的这位黑草根之所以是简朴的,除了他的阶层因素之外,宗教的作用也功不可没,因为宗教让他不再思考,于是他避免了白教授的迷思。
企图摆脱上帝自行思考的白教授功亏一篑,误入歧途,那是因为他仍然是个尚未发育成熟的人,他还不够强大,不够健全,他想独自奔跑,结果摔倒了。被黑草根称为“文化瘾中毒者”的白教授陷入迷思无力自拔,摔倒于中途无力自救的成人反而不如坐在婴儿车中的那位简朴的孩子。
迷思是可叹的,因为它自以为是,但不是可笑的,因为它曾经愿意思考。简朴是可爱的,因为它不加虚饰,但不是可敬的,因为它从来未经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