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苦旅 摘抄
每到一个地总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气压罩住我的全身,使我地感动,无端地喟叹。
常常象傻样木然伫立着,一会儿满脑章句,一会儿满脑空白。
我站在古人一定站过的那些方位上,用与先辈差不多的黑眼珠打量着很少会有变化的自然景观,静听着与千百年前没有丝毫差异的风声鸟声,心想,在我居留的大城市里有很多贮存古籍的图书馆,讲授古文化的大学,而中国文化的真实步履却落在这山重水复、莽莽苍苍的大地上。
大地默默无言,只要来一二个有悟性的文人一站立,它封存久远的文化内涵也就能哗的一声奔泻而出;文人本也萎靡柔弱,只要被这种奔泻所裹卷,倒也能吞吐千年。
结果,就在这看似平常的仁立瞬间,人、历史、自然浑滩地交融在一起了,于是有了写文章的冲动。
我已经料到,写出来的会是一些无法统一风格、无法划定体裁的奇怪篇什。
没有料到的是,我本为追回自身的青春活力而出游,而一落笔却比过去写的任何文章都显得苍老。
<<自序>>偌大的中国,竟存不下几卷经文
比之于被官员大量糟践的情景,我有时甚至想狠心说一句:宁肯存放在伦敦博物馆里
这句话终究说得不太舒心。
被我拦住的车队,究竟应该驶向哪里
这里也难,那里也难,我只能让它停驻在沙漠里,然后大哭一场。
<<道士塔>> 白天看了些什么,还是记不大清。
只记得开头看到的是青褐浑厚的色流,那应该是北魏的遗存。
色泽浓厚沉着得如同立体,笔触奔放豪迈得如同剑戟。
那个年代故事频繁,驰骋沙场的又多北方骠壮之士,强悍与苦难汇合,流泻到了石窟的洞壁。
当工匠们正在这些洞窟描绘的时候,南方的陶渊明,在破残的家园里喝着闷酒。
陶渊明喝的不知是什么酒,这里流荡着的无疑是烈酒,没有什么芬芳的香味,只是一派力,一股劲,能让人疯了一般,拔剑而起。
这里有点冷,有点野,甚至有点残忍。
《莫高窟》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
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
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
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圆睁的怒目,猎猎于朔风中的军旗。
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
我相信,死者临亡时都是面向朔北敌阵的;我相信,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目光。
于是,他们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阳关雪》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于世无奇。
惟有大漠中如此一湾,风沙中如此一静,荒凉中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韵律,造化之机巧、让人神醉情驰。
以此推衍、人生、世界、历史,莫不如此。
给浮嚣以宁静,给躁急以清冽,给高蹈以平实,给粗犷以明丽。
惟其这样,人生才见灵动,世界才显精致,历史才有风韵。
然而,人们日常见惯了的,都是各色各样的单向夸张。
连自然之神也粗粗糙糙,懒得细加调配,让人世间大受其累。
《沙原隐泉》 静一点也好,从柳宗元开始,这里历来宁静。
京都太嘈杂了,面壁十年的九州学子,都曾向往过这种嘈杂。
结果,满腹经纶被车轮马蹄捣碎,脆亮的吆喝填满了疏朗的胸襟。
唯有在这里,文采华章才从朝报奏摺中抽出,重新凝入心灵,并蔚成方圆、它们突然变得清醒,浑然构成张力,生气勃勃,与殿阙对峙,与史官争辩,为普天皇土留下一脉异音。
世代文人,由此而增添一成傲气,三分自信。
华复文明,才不至全然黯暗。
朝廷万万未曾想到,正是发配南荒的御批,点化了民族的精灵。
好吧,你们就这么固执地肃立着吧。
明天。
或许后天,会有一些游人,一些少年,指指点点,来破读这些碑文。
《 柳侯祠》山水还在,古迹还在,似乎精魂也有些许留存。
最近一次去苏州,重游寒山寺,撞了几下钟,因俞樾题写的诗碑而想到曲园。
曲园为新开,因有平伯先生等后人捐赠,原物原貌,适人心怀。
曲园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由于这个普通门庭的存在,苏州一度成为晚清国学重镇。
当时的苏州十分沉静,但无数的小巷中,无数的门庭里,藏匿着无数厚实的灵魂。
正是这些灵魂,千百年来,以积聚久远的固执,使苏州保存了风韵的核心。
《白发苏州》 夜航船,历来是中国南方水乡苦途长旅的象征。
我的家乡山岭丛集,十分闭塞,却有一条河流悄然穿入。
每天深夜,总能听到笃笃笃的声音从河畔传来,这是夜航船来了,船夫看到岸边屋舍,就用木棍敲着船帮,召唤着准备远行的客人。
山民们夜夜听到这个声音,习以为常,但终于,也许是身边的日子实在混不下去了,也许是憨拙的头脑中突然卷起了幻想的波澜,这笃笃笃的声音产生了莫大的诱惑。
不知是哪一天,他们吃过一顿稍稍丰盛的晚餐,早早地收拾好简薄的行囊,与妻儿们一起坐在闪烁的油灯下等候这笃笃声。
《夜航船》水寒彻骨,浑身颤抖。
先砍去那些芦苇,那些世上最美的芦苇,那些离不开太湖、太湖也离不开它们的芦苇。
留在湖底的芦苇根利如刀戟,大多数人的脚被扎出血来。
浑浊的殷红一股股地回旋在湖水间,就像太湖在流血。
挖思想、排疑点、理线索、定重点,炊事班每天打出的饭菜,开始有了剩余。
好几个小集团被清查出来了,大会上,报告者的口气越来越凶。
后来,终于点出了一些名字。
罪行最严重的是一个漂亮热情、善于交际的女学生,她在下农场前的一次同学聚会中,被几个男同学戏称为“外交部长”。
她竟然笑了笑,没有拒绝,也没有向领导揭发。
“这样的反动小集团连职位都分好了,不为夺权为什么
”报告者的推断极其雄辩。
一天傍晚,传来警报,正在受审查的她失踪了。
上级命令全体人员分头追寻,几个男学生在湖边找到了她的纱头巾。
把她打捞上来时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一个胖乎乎的男卫生员连忙做人工呼吸。
折腾了一会毫无效果,卫生员决定直接给心脏注射强心针。
她的衣衫被撕开了,赤裸裸地仰卧在岸草之间。
月光把她照得浑身银白,她真正成了太湖的女儿。
《吴江船》废墟的留存,是现代人文明的象征。
废墟,辉映着现代人的自信。
废墟不会阻遏街市,妨碍前进。
现代人目光深邃,知道自己站在历史的第几级台阶。
他不会妄想自己脚下是一个拔地而起的高台。
因此,他乐于看看身前身后的所有台阶。
是现代的历史哲学点化了废墟,而历史哲学也需要寻找素材。
只有在现代的喧嚣中,废墟的宁静才有力度;只有在现代人的沉思中,废墟才能上升为寓言。
因此,古代的废墟,实在是一种现代构建。
《 废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