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七言/秋风词 李白
秋风清,秋风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世人对《秋风词》的熟知,大概是源于少女郭襄的一滴清泪吧。《神雕侠侣》作为金庸最动人爱情武侠小说,便是以《秋风词》作为完结:
杨过再和耶律齐、郭芙、武氏兄弟夫妇挥手相别,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秋风词》配上清寒的背景描写,加上郭襄后来孤独终老的长相思,悲伤于少女求之不得,不复能见的百转愁肠,让人无比动容。
正因为金老先生对古诗词的化用无形,让很多人沉醉于浪漫诗词中,却并不知道缘分从何而起。
周伯通瑛姑的“相对浴红衣”出自《四张机》,李莫愁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出自《摸鱼儿·雁丘》,而这首《秋风词》则是诗仙李白的大作,原题《三五七言》。
从制题我们就知道,这首作品是李白在诗歌形式上的一次开创。这个开创对他来说,胜过内容、意境上的抒发,所以直接使用了“三五七言”当标题。“秋风词”是后来添加,因为“三五七言”太不像个标题了。
顾名思义,这首作品的体裁就是“三、三、五、五、七、七”的句式结构,是一种字数递增,内容逐渐拓宽的格式。
这种格式在初唐就已经出现,僧人义净写了一首《在西国怀王舍城》,因为奇特的格式被称为“一三五七九言”:
游,愁。
赤县远,丹思抽。
鹫岭寒风驶,龙河激水流。
既喜朝闻日复日,不觉颓年秋更秋。
已毕流山本愿城难遇,终望持经振锡住神州。
李白估计对这种格式有兴趣,但是觉得一个字太短,九个字又太长,于是截头去尾,只选用了中间的“三、五、七”递进句式——事实证明李白的这种改进是合理的,从形式上将文字游戏的成分大幅减低,再从意境、内容上大幅提升了诗的品格,让它成为了诗仙首创的古体诗格式。
刘长卿、寇准都曾经按此体写诗,甚至成为后来“江南春”词牌原型,南宋邓深也曾依此调式填写词作,名为“秋风清”。
清人还把李白这首诗当作是一首创调词而收入《钦定词谱》。
下面我们具体来看下这首作品。
我们不清楚李白写的写作背景,但毫无疑问这是一首典型的悲秋之作。秋风、秋月、落叶、寒鸦烘托出悲凉的氛围。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这几句并不难理解,都是熟词,简简单单地搭建出一幅月夜清秋,叶落鸦飞的清寒画面。
我们只需要了解一点,这些画面虽然意象鲜明,但并不是独立,它们相互之间存在逻辑关系,绝非清俊峻意象古词堆积雕刻。
第一句写清风,因而才有第三句的“落叶聚还散”,第二句写明月,才会有第四句的寒鸦栖息又被白月惊飞。
如果落叶的聚散,寒鸦的栖飞代表着诗人和心上人的聚散离合,那么这清风明月不正是棒打鸳鸯的祸首么?
我们常说李白写诗,汪洋恣肆,但是他的文法其实暗里逻辑严密,只是行文跳跃罢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汤显祖的戏文,是不现实的。所有的情绪都有来处,都有起因。即使李白只是淡漠地描写清风明月下的落叶寒鸦,我们也能知道他的《三五七言》其实是写的闺怨情缘——在大环境下不得已的离别。
清风明月实为因,叶散鸦飞是为果。
就好像郭襄的眼泪不会无缘无故地夺眶而出——如果没有风陵渡的相遇,如果没有取下面罩的惊艳,如果没有生日的焰火,如果没有阵前的相救,她也就不会动情。
可是这一切都有了,人家却早已有了神仙眷侣,爱而不得,甚至爱情因此死去,这才是她流泪的原因。背后的清风明月寒鸦阵阵,不过是加强了伤感罢了。
李白倒是不晓得这些,但是“清风明月”对良人佳期的拆散,必然会引发诗人的多愁善感,所以后两句七言感叹自然水到渠成。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你我也曾相知相爱,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秋夜如水,月白如玉,看着寒凉中的落叶飞散,寒鸦惊起,一个人在这里想你,情何以堪啊。
不论文思如何跳脱飞扬,写情诗,脱不开一个“情”字。前面四句的场景描写,都是为了后两句的情感抒发作铺垫。
五言句、七言句平仄交替,都是讲究发音的律句,再加上三、五、七言的节奏变换,让这首作品的音节上既不拖沓,又清朗顺口,伸张有度。
这也是这首《秋风词》最大的特色,即“哀音促节,凄若繁弦”。
最后咱们再聊一聊李白这首《秋风词》的伪作。
很多朋友在知道这个诗名,或者在小说中看到这首词之后去搜索,就会发现得到的结果是不一样的。前面和上面的相同,后面却多了几句,而且看起来还挺不错: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增加的几句是对前面没有说尽的相思之苦详细阐述:
如果你像我这样思念过一个人,就知道这种相思之苦。
永远的相思永远的回忆,短暂的相思却也无止境,
早知相思如此的在心中牵绊,不如当初就不要相识。
这几句从意思上来说还不错,特别是“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很有些味道,甚至有说正是这几句启发了仓央嘉措,让他创作了《相思十诫》。
但这毕竟和李太白的神仙笔法、清寒意境相差太远,更何况从作品原名便知《三五七言》,后面的“五、七、七”句,不但打乱了原有固定格式,而且从意境上来说是多此一举,狗尾续貂。
从文字修辞上也能看出绝非太白手笔,相思二字反复密集出现,是典型的小曲唱法,绝不是盛唐文人词的味道。而且前面几句押平水韵的“八庚”部,句子长短虽然不一致,却没有发生转韵,而到了后半段,转韵,邻韵,平仄互押的现象都出来了。
这即便在古体诗中也很少会出现,最多的就是在戏曲中,因为唱词是可以将字的平仄唱变调的——所以,这个后半段,有很浓的元曲风格。
从记录文献上来看,南宋《沧浪诗话》、宋本《李太白文集》,包括清朝康熙年间的《钦定词谱》、清王琦的《李太白诗集注》,都是只有前半段,没有后半段。
这个后半段,是什么时候加上去的,搞不大清楚了,但是时代必不久远。
实际上这六句是出自元散曲大家阿鲁威的《湘妃怨》第五段:
……
四段
君在湘江头,妾在湘江尾。相思不相见,共饮湘江水。梦魂飞不到,所欠惟一死。
五段
入我想思门,知我想思苦。长想思兮长想忆,短想思兮无尽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不当初莫相识。
六段
湘江湘水碧澄澄,未抵想思一半深。每向梦中相见后,令人不觉痛上心。
当然了,我们也不能说阿鲁威就一定是这一段的作者,也许他只是编曲也不一定。但是从前人的诗集收录情况,李白的文风特色,诗歌的意境延承来看,可以断定这六句非李白原作。
只不过今天我们去搜索,确实一搜一大把,还有歌手特地谱曲演唱。古风音乐自然是好听的,大多数人也不会去计较谁写的,好听,有味道就完了。
但是明白人还是有的,你看郭襄的眼泪,就只为杨过和李白的原作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