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在每个人心中不一样。对家在草原的人而言,它是故乡,而非旅游区。草原于我,是一团重重叠叠的影像。想到马,马在奔跑的马群里转身,鬃毛挡住偏向一旁的头颈。想起四胡,蒙古人的英雄故事从四胡的弓弦声中款款而出。说书的屋子有漆黑、飘着茶梗的红茶缸,旱烟的雾气缭绕着牧人一张张倾听的脸。说书人惯用嘶哑的嗓音,像上不来气,医学称为呼吸窘迫或肺不张,而他有意如此,嘈杂的琴声接上他后半截的气。我想起冰凉的洋铁皮桶里的鲜牛奶;想起天黑之后草叶散发的露水的气味;想起饮水的羊抬头叫一声,嘴巴滑落清水的亮线;想起草原的夜晚真黑,人像被关在带盖的箱子里;想起马,桩子前雪青马的蹄子踏出新鲜的黄土。
不清楚别人喜欢自己故乡的理由,我注意到的现象是:几乎所有少数民族的民歌都在歌颂自己的故乡。民歌是宝石,不欺人也不自欺。内蒙古能够收集到的民歌有四五千首,其中一多半的内容在夸赞故乡有多么好。这些歌夸山峰、河流和草地像夸一个人的衣服、帽子一样,就是好。从民歌观察,故乡是蒙古族人、藏族人、维吾尔族人住也住不够的天堂,其他民族包括汉族也有这样的民歌。这是我们注意到,爱故乡是爱丰厚饱满的大自然,包括清澈的河水、植被良好的山川和土地。于是,我对那位朋友提问的第一个回答是:“热爱故乡首先是热爱和谐生长的大自然,而不仅仅是热爱自己的出生地。要不然,为什么不热爱自己出生的产房或产床呢?”
中国人如果为了工业化而丧失蓝天,丧失鱼儿游弋的河流,最后连土都不复拥有,后代会说他们并不需要工业化,他们想有一片有土的国土。成吉思汗陵所在的伊金霍洛旗乌兰木伦镇的一百零八个自然村已经有四十九个丧失了土,地因为采煤抽水而塌陷,这些村子消失了。
马的眼睛没有猫的警觉、狗的好奇,也没有猪的糊涂。对半夜有人参观马厩,马好像比人更宽容。从眼神看,马离人间的事情很远,离故事也很远。而猫狗的恐慌哀怨、
忠勇依赖证明它们就在人中间。不管去没去额尔古纳河,一个蒙古人,一定要知道这是一条母亲河。世上所有的文明和辉煌的帝国,都由一条河流孕育而成,不管它多宽,多长,多深。七百多年来,额尔古纳河的河水已经流淌在蒙古人的血管中,就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俯看自己胳膊的静脉——蓝色的、隆起的血管,里面有额尔古纳的水。这条河的水,圣祖成吉思汗喝过,蒙古的千户万户用它熬茶,大军洗濯兵马。所以也有一些河水——过了七百年之后,“一些”可能只剩下原来的万分之一——也流淌在我的血液里。这样说,并不是所谓诗意的阐扬,按照生物学的解释,血液中98%都是水。那么我们血液中最初的原点,是成吉思汗所赐予的鲜红,其中同样包括了额尔古纳的清澈的河水。
人类为自己所赋予的最为自负的词叫灵魂。人用灵魂这个词跟动物划分了距离。唯有灵魂,人才有喜悦和悲伤,有良知与禁忌。人在灵魂的导引下,会哭泣和欢笑。人并没把“灵魂”这个词送给动物。动物——无论多可爱的动物,会翻跟头、会算术——在人看来都不具备灵魂而只有本能。人更不觉得植物有灵魂。一株草,由青到黄,从春到秋,怎么会有灵魂呢?草木由于没有灵魂,因而不会学习,无知卑贱地活着并死去。然而,这只是人对动植物的看法,人其实证明不了它们没有灵魂。
母子见面的情景,那种高兴的样子,使人感动。可惜它们不会拥抱,不然会紧紧抱在一起。拥抱真是天赋人权。紧紧抱在一起,是结为一体的渴望。动物中,猩猩勉强会一点拥抱术,但那种虚假,实在不堪。
我很惊讶,好像行走中闯进一个藏珍宝的山洞。眼前这些身穿华丽蒙古袍、口若悬河的艺人
,原来是种地、放羊的牧民,如今成了艺术家。让人感动的是他们把祖先原汁原味的文化带到牧民的身边,这些文化是琴声,是赞颂与喟叹,是旱烟和红茶的混合气味,也可以是“薛礼”。全球化所向披靡,有多少文化已成绝响?好在阿鲁科尔沁旗还留存民间文化的种子,在百姓身边发芽。蒙古人对人畜草木给予同等关怀。到夏营地的牧民,秋天撤蒙古包的时候,把拔出楔子的土坑重新填埋踩实。按蒙古人的民间传说,土地扎了一个洞,洞里会钻出魔鬼。现实中,这种传说保护了草原。牧场的土层是草根编织的网状保护层,扎一个洞,理论上会导致沙漠化。如今,草原上大规模开矿,其后果说也别说了。
燃灯人缓缓走过来,点亮灯,一盏一盏。酥油捻子遇火露出一张红彤彤的脸,它见到了熟悉的燃灯人。燃灯人的皱纹也像莲花瓣,额头三道纹代表水,智慧海上莲花渐次开。他的瞳孔回映两朵更小的火苗,也在跳,与灯对视。紫檀香的木佛像,笑容似有若无。佛超越了苦,自然无所谓乐与不乐。乐比苦更短暂,短暂就不要执着了,执也着不到手里。人手心的皱纹比脸上更多,手心从小就有皱纹。它抓东抓西,什么也抓不住。摊开手,是让上天看到你什么也没有,天给你一些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