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往外走的时候,我感激黑暗像粘稠的血糊在脸上……。
“生活是可以过得有尊严的,别人的人格不应受到侮辱。人们应该可以毫无畏惧或羞愧地去与另一些人正面相视,而且,如果他们在地球上过日子走运的话,由于他们曾在星空下进行过斗争,忍受过痛苦,他们可能会获得某种补偿。”
我工作的时间包括花在路上是十六个小时。这个工作孤独,远离人群但是责任重大。那是一份年轻人不愿意干而我却充满热情的工作,原因是我闲下来的时候可以用矿灯照着看书,写字,那段时间我每天在下矿井之前都会在怀里揣上我准备阅读的书籍、我用来写字的硬壳笔记本。我用阅读和书写捱度着在地腹中的时光。那段时间我阅读过的书籍和书写过的笔记都留下了黑色的印迹。为了抵御在地腹中的孤独,克服一个人对死寂的恐惧,我用防火的沙土和皮制的门帘给自己制作了一个练习拳击的沙袋,吊挂在硐中,不工作不看书也不想写字的时候我就练习拳击,以此克服睡意的来临,避免像年老的窑工那样在困倦中昏睡。
比起来我的现实则遍布黑暗。 每天我经过俱乐部,在文工团男女青年的歌乐声中,沿俱乐部后墙一条尘土弥漫的道路攀上一座山梁。我在阴暗落满尘埃的工房换上结满汗碱坚如铠甲的工装,从灯房睡眼惺忪满脸脏污的女孩子手里领取矿灯,跟那些面孔如石沉默如土的窑工走向山梁上的矿井。我坐缆车到达坑底,再由坑底穿越幽深曲折的巷道,走向劳作的工场。矿井的巷道纵横交错,蜿蜒延伸,那些在地腹中的巷道出现在地形图上的样子如同人体纵横交错的血脉。我进入得越深,离人间的生活越远,离尘世的气息越远。
我从居所到矿井的途中要经过俱乐部。
从俱乐部后院敞开的大铁门能看到文工团的人。空旷的场院里文工团相貌英俊的男女青年在阳光下聚在一起,有的在练声,有的在练手里的乐器,也有的在闲聊。他们三五成群,面对一堵灰色陈旧的墙壁各自站开,从他们胸腔发出来的声音高亢不断地在俱乐部上空回荡。低音提琴和高音小号制造出来的低沉和尖利的乐声交相环绕轮番盘旋。在我看来这些人气质优雅神情骄傲,他们相貌英俊服饰洁净,他们面容欢乐表情幸福。劳作的工场在矿井巷道的尽头。在那里我看着窑工用锹镐或者炸药开凿着煤壁,他们在四季闷热的工场,脱去衣服,裸露着身体劳作,在矿灯的照耀下我能看到他们臂膀、胸部和腿蠕动的结实的肌肉。那些身体强健力气威猛的人,他们使那些已在尽头的道路再一寸一寸向前延展,他们开凿道路挖掘出的油亮的煤炭堆积在脚下,那些炭堆积如山后再被矿车运走。
看到文工团的人,我就无法满意自己活命的方式。我憎恨自己的土作,憎恨的理由是它的远离人迹和暗无天日以及无限漫长。有时候我在结束工作走出矿井的时候,坐在山坡的草地。面对血色的夕阳,我满身烟黑,面孔和手臂找不到干净的地方,那时候我远远的看着俱乐部的方向,看着文工团男女青年美丽的面影。那个方向和那些面影就是我不能企及的生活的理想。那个方向和那些美丽的面影让我感觉忧伤。
如果我有对人生幸福的理想,文工团就是。我经常看着那些人,有时在俱乐部后院空旷的草地,有时在俱乐部前厅辉煌的舞台,看他们自由歌唱纵情表演,看他们享受阳光的照耀享受听者热情的欢呼和掌声。还有他们能自由地跟异性交往,他们恋爱,随心所欲跟喜爱的人在一起,在我看来这样的生活简直就是人生幸福的典范。
我的工作是在一个石硐为窑工发放劳作的工具,锹、镐、缆绳和炸药等等。石硐离工场有一段距离,它的位置在一个废弃的老古塘,那是一个塌陷区。我经常能听到煤岩受到挤压扭曲而裂变的声音。谁也不知道那些巨大的煤岩什么时候会落下来。我每次走过的时候都怀着深度的侥幸之心。我祈求上天别在我经过的时候塌落。
那时候我说我有一个梦想。我说我的梦想就是有一天生活在一个文明之城,那里天空蔚蓝,空气清新;那里日光和煦,草木葱茏。那里老人有儿童一样的笑脸,孩子有真实的快乐。在那里生存的人勤劳而幸福、安详而智慧,那里没有权力压迫,没有强者奴役,那里没有贫穷也没有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