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这里的落魄,死气沉沉,墙塌窗坏,爱它大势已去的颓败。最好的时光已逝,只剩下有尊严的沉默。
要知道一个城市的休闲文化,一定要去一间有书的咖啡馆。
谁曾在年轻时到过一座大城,奋身跃入万千生命热望汇成的热气蒸腾,与生活短兵相接,切肤体验它能给予的所有。仿佛做梦,却格外用力,投入。
生活万马奔腾,你无法做一个在街道上看风景的人,一旦止步,即成为人群的对立面,要承受汹涌人群的横冲直撞。似乎,唯有滚到路边匍匐下来,才能躲过。许多的人匍匐下来,立刻被甩出轨道。
一路走来,见鬼杀鬼,遇佛弑佛,生命原本如此血腥残忍。
我该感谢还是仇恨我的青春期?它赐予我的自卑我携带至今。我的“主动放弃”并没有治愈,我好像没有办法像那些开朗外向的女孩一样,相信这个世界是友善的,相信自己足够好,她们脸上的表情是放松而自信的,而我的脸上是一望而知的孤寂。
成长是痛苦的,我不赞美它,但它给我阅历,给我经验,给我机会了解这世界。在经历了长期的自我憎恶和不接受之后,有一天我想,我不妨接受这个不完美的自己,接受她的分裂,她的乖戾,她的孤僻,接受她,爱她。是的,我从来没想到我还可以爱自己,是真正意义上的爱,就是说,无限忍耐,无限理解,无限的无限的爱。奇怪的是,当我体会到这种爱之后,我发现自己跟世界的关系缓和了,我甚至可以分一点爱给别人。
是的。江湖。那是饭局的另一面,更复杂更无以言说。对于新人,它就是一个江湖。我该怎么描述一个新人在其中感受的一切?自卑、失落、惊恐、仓皇、焦虑……就像成长从你身上揭掉一层皮,鲜红的嫩肉和密密麻麻的神经丛都裸露在外,一螫一跳。我的每一次喝醉也是壮胆,笨拙的演员只有喝醉才敢上场。散场后,在深夜,一个人长路迢迢回住处,呕吐,刷洗被吐脏的地板和鞋。这独处的空白像对之前盛宴的消解和清洗。在一次次饭局和一个人的空白之间,时间过去,新的皮肤长出来,我开始能看懂更新的人,他们第一次落座时的眼神,也有仓皇,也有欣喜。
时间太充裕了,对于一个县城青年来说,充裕到让人绝望。我拿这么多时间干什么?县城太小,像一件不合身的外套,像紧身衣捆精神病用的。县城的夜晚,过了十二点,只有我的窗户还亮着灯,视线所及,一片漆黑,这漆黑也让人发疯。
我们心怀热情却像密码不对无法接头的情报员。一个个沉默密封的啤酒瓶,渴望能来一把起子。而酒能帮助越狱,打破孤绝,触到隔壁伸来的另一只手。狂呼烂醉,大概只求这白驹过隙的片刻,我知道你的存在。我知道你的迷惘。
她小说中有一段北京和年轻姑娘的关系,是我看到过最好的一段,写北京的文字:“在北京,一朵花就是在一夜之间横空出世,啪地照亮整片夜空。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她要么是一朵跳出光线的花儿,成为光本身,要么什么都不是……北京和那些花儿的关系是有些特别的。只有在这些花儿面前,北京有特别卑躬屈膝,特别迁就的一面。是什么?有什么是它没有,所以要向她们得来的呢?……它唯一缺乏的是气味……没有这些花儿连续地、日夜地开放,这座城市将痛苦地面临自己真实的衰老和死亡。”
我一个人在路上发狂地走。希望能消耗心脏里激烈而盲目的热情、容易
喜悦又容易衰弱的热情。我希望自己变得正常。时间太充裕了,对于一个县城青年来说,充裕到让人绝望。我拿这么多时间干什么?县城太小,像一件不合身的外套,像紧身衣捆精神病用的。县城的夜晚,过了十二点,只有我的窗户还亮着灯,视线所及,一片漆黑,这漆黑也让人发疯。
我越来越习惯做一个“主动放弃”的人,我先假设别人会拒绝我,于是我抢先放弃,获得一个心理上的优越感。我假设社会对我很苛刻然后我便有理由苛刻自己。
一个醉汉拉着一群醉汉,在深夜的北京疾驶。如今想来,那犹如一个死亡邀请。死神的天鹅绒华丽黑披风,湿淋淋紧裹着我们。
北京的深夜,路灯还是亮堂堂的,永远不会一片漆黑。这对一个刚到北京的、有着不稳定的神经、不稳定的睡眠、不稳定的情感的年轻人来说,是莫大安慰——你失眠,世界也醒着。
我怀念那个短暂的绽放,好像八十年代的文学热一条长长伏线,隐埋身世,在新世纪头一个十年登场亮相,事了拂衣去,飘沓如流星。
北京犹如一个气球,被无限地吹大,我们是气球上的图案,随着它的急剧膨胀,脚不沾地飞向四环、五环、管庄、通州、燕郊、香河、天通苑、回龙观,“所有星云都在彼此互相远离,而且离得越远,离去的速度越快”。
我该接受还是嘲笑我的过去?我的来路坑坑洼洼,我的成长跌跌撞撞,那必然是不光滑的成长,充满了黑夜的气息、质疑、痛苦、不知所措和愤愤不平。它让我对世界不满,我跟世界的对峙持续至今,这一层紧张是我写作的动力。
她不欺人,也不自欺,她有多少热度,就展现多少。犹如冰层下流水,看似冰冷,探手进去却有微温。
冬天,北京会有狂风。它们尖利地溜着电线在空中怒飞,声势之大,仿佛窗外立起一个海洋。
用《日瓦戈医生》中的一段话来形容被风吹过的感受:“整个空间是如此清明透彻,似乎为你打开了洞穿一生的眼界。这种稀薄空寂的感觉,如果不是如此短暂,而且只是在秋季短短的一天的末尾、接近提早到来的傍晚时刻出现的话,那真是难以忍受的。”
如果你跑起来,路灯就会像海洋,把你托在水面。
谁曾在年轻时到过一座大城,奋身跃入万千生命热望汇成的热气蒸腾,与生活短兵相接,切肤体验它能给予的所有,仿佛做梦,却格外用力、投入。摸过火,浸过烈酒,孤独里泡过热闹中滚过。拆毁有时,被大城之炼丹炉销骨毁形,你摧毁之前封闭孤寂少年,而融入更庞大幻觉之中;建造有时,你从幻觉中寻回自己,犹如岩石上开凿羊道,一刀一刀塑出自己最初轮廓;烈火烹油中来,冰雪浇头里去。在现实的尘土飞扬与喧嚣之中,你迟早会有一瞬,感到自己心中的音乐,与这座城市轻轻共振,如此悠扬,如此明亮。谁的生命曾被如此擦拭,必将终身怀念这段旋律。
芭蕉是平静的亡命之徒。
我合着我矫揉造作的孤独走在厦门。不停走。心里像起了把烈火烧得人一定要发狂地走才可以止住疼痛。烧得人用脚底的疼痛换取心中平静。
你们是不是也曾有过这样时刻,对未知之物请求:拿去我的生命。
不知道为什么要继续下去。在一个完全没有借口、没有预兆的时刻。在我再次和疲倦、无意义的重复劈面重逢时,在一个下着雨脚很疼而心脏紊乱时。
我直到假期结束,我又能够回到轨道,假装踌躇满志地奔向前方,追赶别人及被人追赶,直到在飞奔中再次崩溃、静止、修复或终身不愈;我知道我终究能再次从寂静中得到莫可言喻的大幸福,我知道正如一日三餐,偶尔绝望也是生活必须,更会渐渐消化——可是你们是否也曾请求未知之物拿去自己生命并惊惶发现,头顶之上
犹如两只蚂蚁相见先以触须互碰,一闻而知,对方是否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