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古生物学者发现,人类历史不过只占了这个星球生命的几个“微瞬”——宇宙英里的一两英寸、宇宙年的一两分钟而已,而这个发现又导致第四个“弗式革命”。连同弗氏所指的第二个革命——或达尔文的革命言论——这种时间观念产生了明显的威胁。因为人类历史的短暂,意义非常清楚;而清楚的意义通常是正确的:如果人类只是繁茂的生命之树的枝桠,如果这枝桠,只在地质学上的前一瞬间才伸出,那么我们很可能不会是进化过程中可以预测的结果,也许竟是宇宙变化过程中的瞬间意外而已。纵然重植生命之树,让它在同样环境中成长,同样的事件可能不再出现。
问题是叙述进化故事,怎可以歪曲到确认人类传统的自大呢? 如果既要承认人类历史只占了行星生命的最后“微瞬”,又要继续以人类在宇宙之间的重要性而沾沾自喜,就要在进化史上加入一项“虚构”。相信这项“虚构”,会使文学作品惯常用来象征“绝对客观”的生物(没有预设立场、初次来访地球的冷静睿智的火星人),感到荒谬。遗憾的是,人类陷入此一“虚构”既
深又久,已经看不出这个传统理论的愚蠢之处。 认为进化具体表现了基本的趋势或力量,可以产生确定的结果,是个错误的观念,却也正是这个“虚构”的立论根据。它是生命史缩影的突出特点。这个特点就是所谓的进步:生理结构日趋复杂;神经系统日益精细;活动范围和项目日益协调,结果人类跃居想象的进化顶点。事实上我认为这些“清楚的意义”都是正确的,我们应该以新发现的地位为乐,并且用来建构自我的意义。此观点已在我的另一本著作《奇妙的生命》中有所论述,本书的主题和前篇构成姊妹之作。在此我要特别指出,本书所谓的“清楚的意义”,与西方社会一些根深蒂固的社会观念和学术慰藉,正好相反。而可以预见的是,通俗文化也不会愿意咬住第四发“弗式革命”子弹。 如果要否定,逻辑上只有两种可能的选择。首先,我们可以继续拥抱圣经文学,坚持地球才有几千年历史,而且人类是上帝在时间开始后的几天内创造的。这种神话不会为好学深思的人士所接受,因为他们必会尊重时间的无限性和进化的真实性。于是剩下的只是第二种的抗辩模式了——虚构大师群中的达尔文。
一些历史学者、心理学者、神学家和社会学家,为什么必须肯定人类的存在是宇宙的偏爱,而且还是可以预测的?我曾以古生物学家的立场,细究这个原因,再参酌第四个弗式革命的观点,获致如下的结论:人类之所以必须把进化的动力,看成是可以预测的进展,是为了对地质学骇人的发现——人类的生存期间极为短暂一事,加上“虚构”的解释。有了这个“虚构”,人类生存时间的短暂,就不再威胁到我们在宇宙间的重要性。
人类的历史虽短,但是过去数十亿年来的进化,却显示出人类的心智发展是进化的顶点,可见我们的来源,早就隐含在混沌初开之时。换言之,宇宙初创时,人类其实早已存在。
科学普及和科学研究两者是互补的,缺一不可。科学研究工作是在科学技术的前沿不断探索突破,科学普及是让全社会尽快地理解和运用科学研究的成果。没有科学研究,将无所普及;没有广泛的普及,科学研究将失去其根本意义,科学研究也将得不到社会的最广泛支持和认同。科学家的主要工作当然是进行科学研究,但是科学家也有义务进行科普工作,促进公众对科学的理解,要充分认识到与公众交
流的重要性。科学家应该愿意并且善于和媒体及公众进行沟通和交流,主动积极地把自己的科学见解和科学发明,以及科学上存在的问题告诉广大的群众。同时,公众有权利了解科学的真相,并以各种形式参与到科普行动之中,分享科学研究的成果,掌握科学的方法,理解科学所能给人类带来的各种影响。我们可能认为对进化的信仰是潜在的偏见,可是有的偏见却是正确的。基于根深蒂固的主观偏见,1950年我最喜爱的棒球队是洋基队;可是客观上而言,他们也是最好的一队。所以为何要怀疑“进步”的真实性?生命毕竟真的变得更复杂了。在古生物学最重大的发现明示之下,这个趋势难道可以被否定?35亿年前,所有的生物都是最简单的单细胞、细菌和其表亲;如今却有了甲虫、海马和人类。如果有人想要否认进步是生命史上最主要的模式,那人一定是个倔强顽固、喜欢舞文弄墨、做些无谓争论的家伙。
于是地球的历史和人类的历史配合无间,皆大欢喜。因此,为什么不可以把宇宙看成是专为我们人类而创造存在的? 但是古生物学者发现了麦克菲(John McPhee)所谓的“远古时间”(deeptime)。地球已经存在几十亿年,“久”得跟宇宙一样“远”。时间本身没有弗洛伊德式的威胁,因为地球既已存在如此之久,人类长久统治地球的自大感,也必大增。
这种新观点将有助于理清范围广泛的恼人难题:从O.400命中率的消失,到现代莫扎特和贝多芬的不复可见。达尔文的革命能完成吗 对于进步的偏颇看法,从通俗文化的天真见解到专业刊物的复杂叙述,表现方式种类繁多。虽然不是大家都接受大而化之的叙述,只把人类放在梯子的最上层就算了事,这种说法却仍然相当普遍,甚至于还见诸专门性的刊物。只要稍微涉及生物进化,就会知道进化的枝叶繁茂、结果众多,不是笔直的公路或是只有一个顶阶的梯子。所以进步是广泛全面的平均趋势(有些稳定的系统,因为不能接受讯息,仍然停留在较为简单的层次)。
咬住弗式革命的第四发子弹我常常引用弗洛伊德尖锐伤感的观察结论:科学史上重大的革命,虽然性质万殊,却有共同之点,就是把支撑人类自大的巨柱,一根又一根地逐一推翻。他提到三个“弗式革命”:人类原来自以为居住于有限宇宙的中心,但是,(革命一)哥白尼、伽利略和牛顿确定了地球只不过是宇宙偏远地区一颗恒星的小行星而已。于是,我们只好自我安慰,认为上帝故意选择了这个偏远地区,以便依据他的形象创造惟一的有机体——可是后来,(革命二)达尔文出现了,他把我们贬成是“动物世界出身”的,然后我们只好以拥有理智而自豪。不幸,(革命三)弗洛伊德研究人类智慧之后,又提出报告指称,心理学的研究发现了人类的“无意识”。
所谓的进步,其实是建立在社会偏见和心理上一厢情愿的谬见。心理上,我们不愿接受第四个弗式革命的明显意义。在本书中我不愿以否定前述事件——太古时代,地球上只有细菌,现在则种类繁多,还包括人类在内来展开我的理论。我要探讨的是,人类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所采取的偏颇无效的方式;然后进一步证明从柏拉图以来的基本心态需要修正,因为对于趋势的研究,只有采取截然不同的方法,才能提供正确有效的架构。
弗氏的说法虽然尖锐,却还遗漏一些“连根拔起”的革命(这么说并不是在批评弗氏,因为他的目的只在说明过程,并不在列举所有事件),尤其是忽略了地质学和古生物学的重大贡献,这些贡献足以和哥白尼的天文发现相颉颃。圣经故事令人欣慰:地球只有几千年历史;第五天就由人类取得统治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