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女性主义是有大地之母的胸怀
——节选《人物》杂志里对当代中文作家严歌苓的采访实录
问: 《老师好美》这个故事中的什么打动了你,让你想把它写成小说?
严:高三学生接近高考时那种高度的压力。好像只有恋爱或者是什么东西能够舒缓他们这种心情。恋爱是一种压力,是一种高度的生物凝聚,所以利用情感的高度的凝聚,特别是这场畸恋,我觉得是有可能使他们distract,就是从高度压力的生活中分心(转移注意力)吧。
我是来批评高考这样一种社会现象,是一个社会文化的批判。如果不是有这样的高考生活,可能不会发生的,而且是在2020、2020年,我们国家的经济还在巨大的起飞过程中,(家长)非常忙碌,这两个孩子恰恰都缺少母爱,所以他们在老师身上寻求的是一个多重的形象,老师、恋人、贤妻,还得再加上一个母亲的形象。其实他们(是处于)多重的缺爱的这种状态,母亲缺席—一个母亲非常忙,以为给了钱就是给了爱;另外一个母亲没文化,给的爱全是错位的,爱得不得法。我们现在这种非常残酷的速度化,每个人的身份实际上都在产生一种畸变,母亲不像母亲,老师不像老师,学生也不像学生。到了今天这个程度,可能会有所调整,但是我写的是2020、2020年那个时候的状态。
问:母爱缺席似乎不是经济高速发展之后的事情,而是中国人的一个普遍状态,不过近几年确实已经开始反省。
严:我感觉每次我要提到,我不能出来活动,因为我要带女儿,要陪伴她成长,在中国的反应就是,这是个很小的理由,你拒绝(要有)很重大的理由。那在香港或美国,马上就觉得你这个理由太重大了。我们开始改正了,但是我很多女朋友的孩子都是在没有母亲的情况下长大的,跟着爷爷奶奶,所以这两个男孩子的那种苦楚,在前几年应该说还是带有一定的普遍性。
问:现在国内70后、80后做了父母的人,应该大部分都有过不被爱的苦楚,所以要学习给予爱。很多从西方翻译过来的育儿书,对怎样和孩子相处有很清晰的一步一步的指导。
严:很多形式化的东西。他们的文化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很讲究method,就是说,你用一种方式来做,做久了它会成为你一种本能、习惯。因为西方是高度理性化的,特别是美国人,他相信什么都能通过how to work来教你,实际上这都是垃圾,很多都是误导的。我觉得呢,我们现在的母亲虽然已经participate(参与)孩子的生活,但是她心理上很多东西是不沟通的。比如《老师好美》也写了,父母亲(为了他上学方便)专门搬到学校旁边,但是他的整个教育(方式),从来没有反省过,这样硬去逼孩子,也有被逼死的,恨死了母亲对吧,都有的。就很少有人想一想,孩子多不容易,他又有荷尔蒙的这种折磨,他想恋爱啊。你想,人到了14岁,像宝玉和黛玉这种恋爱发生是非常自然的。没有一个人认为应该顺应他们,应该怎么样去疏导他们的荷尔蒙。那你给他吃药,让他不要有荷尔蒙啊,是吧?这是很少得到反省的,就是母亲应该怎么样去participate in他们的life,怎么样去跟他们沟通,怎么样去同情他。
所以我常常对我女儿说出一句话,会反过来马上想,我这句话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我现在就是说,你鞋带系不好不批评,(指责她)直到现在10岁都不会系鞋带什么的,小事情从不批评,大事情比如撒谎、不好好做功课,我是要打屁股的,其他的事情根本不要吼她,你可以去教她做,她做得不好就不好,她能死吗?我也是一个为人母才10年的人,很多时候都有做错事情,特别是她马上要进入青春期了。(不过)我觉得我是一个聪明人,而且是一个具有同情心的人,我可能会找到一点怎么做母亲的窍门,希望能跟她做朋友。现在她已经跟我谈话,就老三老四谈那么多话,但你就需要平等地去听她讲,听她讲为什么那个小朋友不喜欢她了,和另外一个小朋友好了,这种鸡零狗碎的,小孩有好多事情你要同情她。
问:你刚才说青春期孩子受荷尔蒙的苦,这是一种巨大的同情。
严:就是他身体里像个小野兽一样,蹿来蹿去的,对吧?现在想想当年那些闹红卫兵的人,可能都有这些问题,他变成了一种毁坏的力量,冲撞、打人,通过另外一个渠道找到出路了。科学生理什么(的),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问:你会是一个青春期孩子的好妈妈。
严:也难说,我不可能所有时候都很理性。不理性的时候能反过来想一想,不能说我就是这么做的,就是完全不反思。没有反思的人是没有进步的,也不成长,没有反思的民族是很落后的。
问:根据你小说《陆犯焉识》改编的电影《归来》刚结束放映没多久,看小说原著,会觉得冯婉喻这女人在家里好弱势,爱自家老公爱得那么自卑,《一个女人的史诗》中的田苏菲也是这样,是你生活中有这样的女人吗?
严:对,我妈妈是这样的,然后我奶奶也是这样,都是为丈夫无条件牺牲的,而且她们的丈夫确实都很杰出,她们认为嫁到这样的丈夫是非常有幸的嘛。但实际上呢,她们都明白自己是很强大的,当然我妈妈不像我奶奶,我奶奶就更强大,事实上也是她自己最后撑起这个家,带大3个孩子,是很伟大的一个人。
问:感觉你对笔下的女主人公,她们在丈夫面前这样伏低做小,对她们充满了怜爱和同情,但同时并没有反过来对男主人公刻薄,对他们也抱有很大的理解和同情。
严:这才是真正的女性主义,因为你相信你比他更坚韧,生命力要更强。不要看男人的爆发力很强大,但是女人总是持续到最后的,而且寿命也比男人长。从生理上来讲,现在看看活下来的老太太,特别特别多,东京也是,很多老太太,平均寿命最高的,日本现在88岁。所以从生命力上来看,(女性)确实是很强的,那么给一点又怎么样?对吧,就根本不跟你一般见识,不跟你计较的嘛,这是我的女性主义。过去人家说我是女性主义我不承认,现在我发现我很女性主义,因为我把女性主义藏在这样的一个企图心里边,本来我就比你高了一截。所以我在《扶桑》里面说的:扶桑跪着,却宽容了站着的人们。
问:是有什么触动,才让你有这样想法的吧?
严:有。首先是我前夫的母亲,她是作家李准的太太。李准有过几次大跌宕,几次被贬到农村去,也有很辉煌的时候,《李双双》、《龙马精神》(都是他的作品),(还有)谢晋导演的电影好多都是出自他的小说。她是宠辱不惊,就是李准被打入地狱,她也是这样走出来,也没有说我低人一头;那他很得意、很辉煌的时候,她也就是:我就是母亲,在家里带6个孩子。她讲了好多好多故事,我觉得她怎么有这样的一种balance(平衡)在她心里?她总是知道该怎么做,她那种平常心,那种包容。包括李准也是有情人的,所以她的那种包容心,一种感觉就是你是孩子,我是母亲,就是丈夫对她来讲,有一部分是她的孩子中的一个。所以这是我从她身上得到的启发,非常有益于我后来做一个女人。
问:那李准夫人的这种心态又是从哪儿来的?
严:后来我为了写《第九个寡妇》去农村,见了很多农村妇女,她们跟我讲的苦难,怎么没的吃,怎么把蝗虫抓来炒,把榆树皮弄下来怎么把它变成糊糊……那是很苦很苦的日子对吧,就是淡淡地、平平地讲她们的苦,还讲得很好,还很津津有味的那种感觉。
李准太太就是她们当中的一个,只是她们没有出过村庄。她们在一起也会,她们河南话叫掰男人赖啊,她们也会讲自己的丈夫怎么样不争气啊什么的,但是基本上来讲,她们有一种大地之母的胸怀,藏污纳垢,那你蹂躏我、践踏我,我明天还是我,很坚实。
问:《小姨多鹤》中,朱小环也是这种感觉。
严:对。
问:但你在小说中也说,朱小环接纳了丈夫纳妾这件事,慢慢对丈夫产生了又似姐姐又似母亲的感情,理解、同情、包容,但同时在身体上对他也没了感觉。
严:亲人,变成手足了。
问:这是女性主义,那你怎么看女权主义?
严:女权主义者做了一些事情,其实是把女性的优越性给扔了。女人本身的一些特性并不是一种劣势,体力低一点啊,形象上稍微注意一点,稍微漂亮一点,戴胸罩啊或者是化化妆什么的,其实女人不也挺高兴的?我感觉是这样。她们就把这些东西都拒绝了,抽烟啊或者是烧胸罩,这是一种很浅的女权主义,把它变成了一种政治运动,并不(能)长期地逐渐地改善女性的心理和世界观,(以及)她的存在意识。任何主义它都是带有运动色彩的,too much statement(太多表现),所以我就觉得那个东西我不屑。而且跟男性对立,你跟男性对立有好处吗?女权主义有的时候还是个敌对,对男人,故意从形式上要造成一种敌对感。60年代美国的女权运动—大家不要做饭,大家不要戴胸罩,把所有有女性特征的东西除掉。
问:中国的女权主义者表现没那么激进,但毛时代以来提倡的「男女平等」其结果也是男女对立,而非合作,比如50年代大家还觉得男人挣钱女人理家天经地义,但如今似乎为家里贡献物质的多少成为夫妻关系的一个杠杆,挣钱的理直气壮,理家的心虚气短,那么干脆,我也不想这么弱势,我也去挣钱,那家务活儿、带孩子的时间等等咱就得掰扯掰扯。
严:必须要女人出去上班才能维持一个家里的男女平等,这也是上个世纪中期往后逐渐发生的事情。确实是这样,不要说东方,其实西方人他把珠宝都给女人,女人还是没有自主权的呀,也是一个很附庸的身份。他可以装点你,可以往你身上花钱,但实际上(你)还是个小宠物。西方我觉得这半个世纪逐渐一点点转过来了,西方男人有很多,他挣钱很多的,比如说我们的大使,美国大使,他有4个孩子,他的妻子总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形象。她不工作,但是她有一个很重要的形象,比如国母,比如第一夫人(都是这样)。
比如我的朋友陈冲,她周围有很多很阔的医生太太—她先生是胸外科医生。她们都不工作,就在家相夫教子,但是地位都非常高。所以我觉得现在在比较好的一种环境,比较有教养的、高尚的人群里面,已经做到了,就是,虽然你的工作是建立一个家、给我一个很好的生活环境和大后方,这个事情很重要。那他们的妻子没觉得,好像是我养着你,你就随我的便吧,没有这种心理,至少我没有看到。
问:你会在先生下班前打扮整齐迎接他,那我就会想,我也在家写了一天,工作了一天,凭什么要我打扮好了取悦你。
严:因为我毕竟还是一个爱美的(人),完美主义者,我不愿意自己蓬头垢面被看到。而且我对男人有种……我觉得我自己不要紧的,我工作,我有韧性,我在社会上闯或者在家里写作是我的选择,在家里写不写作(也)是一种选择,他并没有要求你写,你写得挣不挣钱也无所谓。那他们是一种毫无选择,就是丈夫在外面工作养家,跟同事有分歧,要受老板的压迫,特别是当时他给德国人做事,我觉得他有很多委屈,天不亮就出门上班。
我对很多人,比如说孩子、老人,还有男人,我在《扶桑》里写过,我有同情。那么我觉得他回到家里,这个家应该是整齐的,有花儿的,晚餐是好的,妻子是新鲜的,不要走之前穿着一个睡衣、浴袍,回来还这样,是吧?你倒是写了一天了,但是人家不知道,感觉是一身征尘回来了,就看到这样一个不堪目睹的家和妻子。从我这个同情他的心理上来讲,好像是不该这样做,这只是一种个人选择。
还有,我读了A严n Rand(艾茵·兰德)—一个前苏联作家,后来到美国用英文写作,有一大批人非常爱看她的作品,她提出一种叫做Objectivism(客观主义)的哲学。她讲没有任何东西应该是unearn的,就是不是挣来的,你(得)尊重你的钱、你的爱情。很多女人就认为,该着我,就是理所当然应该爱我,她说实际上不应该这样,你要earn(挣得),要继续earn,你要deserve(值得)他对你的爱、对你的尊重。但是如果一个人邋里邋遢,不做家务,不整理自己,没有一个self esteem(自尊),那你渐渐地就会变成要求这种unearned love and attention(不劳而获的爱情和关注),那这种东西会last(长久)吗?我觉得这是一个女人对自己的一种要求吧。
问:女权主义者会说我和你是精神上的伴侣,我不用外表取悦你。
严: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是我觉得从原始人就有仪式感,因为有了这种仪式,有一种精神被保存下来,这是从反向来论证。夫妻关系也是这样,你很注意对方的感受,他也照样会注意你的感受。还有就是,女人要不要有自己的一种形象,就是你是不是需要在跑完步(后)洗个澡,然后去买菜、做饭,津津有味地来过一个很积极、很振奋的下午。在我中午停止工作以后,(做这些事)它有种暗示,就是我打起精神在生活,我在照料一个家庭,我在尽一个女主人(的责任)。尽管没有旁观者,但是我在做让自己得意的事情。女人要为自己得意,不是给人看的。(不应该)你看到镜子里的你,觉得你该死去了(笑),那么没精神,对吧,灰头土脸的那种感觉。
问:你说最欣赏的自己小说中的人物是《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她是地母一样的女人,有点无知者无畏的劲头。你还说给冯婉喻一个失忆的结局,因为失忆了她反而获得一种童真,一种不吝。
严:造反了。
问:对。这个会不会是你本人性格里缺少的一种东西,所以想在小说里实现?
严:也许,我顾及别人的感觉太多了。严歌苓简介:严歌苓是一位美籍华人,美国21世纪著名中文、英文作家,好莱坞专业编剧。作品以中、英双语创作小说,常被翻译成法、荷、西、日等多国文字,其作品无论是对于东、西方文化魅力的独特阐释,还是对社会底层人物、边缘人物的关怀以及对历史的重新评价,都折射出复杂的人性,哲思和批判意识。多年的沉淀和积累,直接和间接的经历与经验都成为了她的创作“矿藏”,甚至她和劳伦斯被美国联邦调查局“搅局”的爱情故事也写成了长篇小说《无出路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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