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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寂寞嫦娥

铁凝:寂寞嫦娥

从现在开始后退二十年,嫦娥在离B城150公里外的西部山区种莜麦。那村子名 叫小道儿,单听村名,就知道那地方有多么狭小。嫦娥是小道儿的媳妇,就在那一 年,二十年前,她丈夫开拖拉机从崖上摔下来,让嫦娥成了寡妇。那时候嫦娥三十 岁不到。须知寡妇嫦娥还带着一个刚满六岁的儿子,那景况,真是叫人看着难过。 可是,突然间,正像很多小说家喜欢描写的那样:“一个偶然的机会”,小道儿的 嫦娥走进了B城,走进了该城有名的作家佟先生家中,并不久成为佟先生的太太。到 如今,二十年过去,嫦娥给佟先生做妻子的“妻龄”也有十几年了,推算她的年纪, 该是四十大几。假使你们见过现在的嫦娥,也许还能从她身上看出二十年前在山里 种莜麦的影子,这“影子”主要表现在她那丰满的两腮。山风和日照的缘故,使她 的两腮数十年如一日地呈现出一种新鲜的红晕。红晕之于人脸,按常规染在颧骨的 居多,不知为什么嫦娥却在腮帮子上承接了它。叫人暗想,名作家佟先生当初说不 定就是看上了这鲜艳的腮帮子,才动意要娶嫦娥为妻的。文人有时喜欢感情用事, 且眼神儿犀利,胸中的词汇也比常人略多。谁能保证当他看见嫦娥的时候没有想到 “香腮”一词呢。香腮这词儿谈不上高雅,还有点儿肉麻,可是它引人动一种念头, 想要品尝的念头。

从现在开始后退二十年,佟先生五十岁。那时候全中国稍微识字的人对小说都 有好感。佟先生凭一部写海外赤子万里归国寻亲,终于和荒山僻壤 结发之妻相认的长篇小说立足文坛,然后就不断奔忙于笔会和讲座,一时间看了不 少名山大川,培育了不少文学青年。媒体称他“大器晚成”。正是该过好日子的时 候,佟太太却得了一种不治之症。这不治之症先从皮肤溃疡开始,到后来毛发脱落; 再后来,佟太太连光也见不得了,光加速着皮肤的溃烂。佟太太需终日躺在门窗紧 闭、黑色窗帘紧闭的房间里,吃喝拉撒均在“暗中”完成。这真是一种中国治不好、 外国也治不了的病,佟先生急得快要疯了。佟家虽有女儿三人,但三个女儿谁也不 能尽孝于生母床前。老大老二在外地念大学,家里只有念初中的老三。保姆换了几 位,都因嫌弃佟太太而先后离去。幸亏佟太太一个多年的同事,想起在老家的深山 里有一位新近丧夫的表侄女嫦娥,便把嫦娥引荐到佟先生跟前。

嫦娥将六岁的儿子留在小道儿,只身一人来到B城佟家,在佟太太伸手不见五指 的黑屋子里尽心尽力一百天,直至佟太太体无完肤悄然去世。照理,佟太太去世之 日也该是嫦娥离开佟家之时,可是嫦娥却留了下来,她的职务也由看护改做了女佣。

女佣嫦娥的烹调手艺并不高强,但她吃苦在前,人很勤快。有一次,嫦娥正在 做饭,液化气没有了,佟先生便打电话给液化气站要他们送气上门。十分钟后,送 气的师傅就扛来了新罐,换走了旧罐。佟先生付过煤气费,又掏出两块钱送气费给 师傅。嫦娥将这两块钱看在了眼里,她多嘴多舌地对佟先生说,敢情不是白送啊。 佟先生说两块钱买这么好的服务我看挺值。嫦娥心疼地咧咧嘴说:“往后这活儿叫 我劫了吧,你把那两块钱给了我。”佟先生对嫦娥使用的那个“劫”字十分敏感, 那个“劫”字给佟先生眼前这个女人平添了一股子匪气,却更有一股子粗鲁和率真, 听起来很是叫人心跳不已。

又到了换气的时刻,嫦娥扛上煤气罐就走。少时,她便将一满罐新气运回院来 运上三楼,运进佟家。佟先生不知嫦娥是怎么把煤气罐弄走又弄回 的,他想到了扛、背、推、拖、拽、拉……这些动词,这些动词加上嫦娥的英勇气 概令佟先生有几分惭愧,他下意识地看看自己两条细瘦的胳膊,他相信它们本是没 有缚鸡之力的。他觉出了一点儿不自在,不是作为主人的不自在,而是作为男人的 不自在。于是他便故作轻松地摸出两块钱放在煤气灶上说,说话算话,一次两块。 哪知嫦娥哼了一声说,看我这一脑瓜子汗,敢情我也就值两块?佟先生说,你说个 数。嫦娥倚住灶台,歪着头又哼了一声:“哼。”后来佟先生发现,“哼”本是嫦 娥的口头语,大多时候,它既不表示轻蔑,也不表示气愤。所以,到了后来,当她 真的用它来表示气愤或轻蔑时,不仅失掉了应有的分量,反而还有点无可奈何的意 味。现在嫦娥倚住灶台冲着佟先生说“哼”,佟先生体味到的就不是轻蔑和气愤。 那是什么呢?佟先生不傻,他恍惚觉得有那么一丁点儿似嗔似怨,有那么一丁点儿 拿着自己不当外人。不过当时的佟先生,刚从丧妻的悲痛中缓过神儿来的佟先生, 仿佛并不反对有个女人在跟前来那么点儿似嗔似怨,来那么点儿拿着自己不当外人。 更何况,“哼”过了之后的嫦娥又说了句她那从崖上摔下去的丈夫常说的话呢: “力气从身上长出来,就是为了叫你使它!”

佟先生又给嫦娥加了三块。

又一回,傍晚时分,佟先生出门散步,不小心将钥匙锁在屋内,一抬头看见正 在倒垃圾的嫦娥,便自然而然地喊起嫦娥。嫦娥听罢,向三楼阳台注目一阵,便直 奔单位的锅炉房而去。不一会儿,佟先生就见嫦娥肩荷一架巨大的铝制叉梯直奔他 的单元而来。这次佟先生不再惊异于嫦娥的力气,转而惊异于嫦娥的信息量了。他 想,她是打哪儿知道这院内的锅炉房里,有一架能够得着三楼阳台的大叉梯呢?看 来这方面的灵敏度,乡下人一般都高于城里人。嫦娥支起叉梯,对准佟家阳台,便 毫不犹豫地攀梯而上。那时佟先生双手扶梯仰望着登高的嫦娥,就看见了一个平常 从未见过的角度。她那壮硕的屁股在他的仰视之下显得格外饱满有力,那真是一个 沉甸甸地压得住阵脚的屁股。一瞬间佟先生想到了逝去的夫人,她那溃烂之前的身 体反倒成了“纸扎人”。佟先生在潜意识里开始渴望一个康健的生命,一个身上有 的是力气的生命。于是,自那天嫦娥入室取钥匙开始,佟先生和嫦娥的关系再经过 些演变,他们就结了婚。

对于佟先生和嫦娥的结婚,院里的人们理所当然地都表示出惊异。几年过去, 院里对于嫦娥的落户佟家仍然显出些排斥。

这里所说的“院里”是佟先生的所在单位,这是联系着一批文人的单位,佟先 生的同事都从事着一些和文化有关的研究。四楼的钱先生研究民间瓷绘;二楼的柳 先生研究古BC国王——罗跋的最后的日子;一楼的麻先生专搞摊戏溯源。在五六十 年代的旧体制下,这个院叫过“院”,当“中心”一词在国内悄然兴起后,它改叫 了“中心”。这中心不大,只两座四层小楼,一座办公,一座为宿舍。两楼摆放的 位置呈L形。“L”之间有块空地,原是要盖一微型民间艺术博物馆,因资金迟迟不 能到位,空地就一直空着。日久天长,“中心”的人们便把这块空地戏称为“微型 馆”了。微型馆顾名思义必是微型的,可它还没有微型到火柴盒那么大小,兴建起 来的颇费周折就可想而知了。如今“微型馆”成了大人乘凉,孩子们骑车、踢球的 好去处,人们多在此叙说着天气,报道着肉、蛋价格的涨落,传递着必要的、可公 开、可不公开的信息。那时有关佟先生婚姻进展的信息,就始于这微型馆。其实远 在嫦娥登梯入室取钥匙之前,麻太太——研究滩戏渊源的麻先生的太太,就对柳太 太——研究古BC国王最后日子的柳先生的太太说过,我怎么看着佟先生的眼神儿不 对呀。柳太太说,得了吧你。麻太太说,不信你就等着。柳太太终于等到了佟先生 和嫦娥的结合,微型馆的信息很富预测性。

嫦娥把这院里对她的排斥,总想成是必然中的必然:一个山里人,又是二茬。 她的苦恼,多来自佟家内部。佟家的三个女儿首先对她表示了强烈的反对:在外地 念大学的老大老二已向佟先生声明,毕业后决不再回B城;正在佟先生身边的老三则 不断向两位姐姐诉说着嫦娥进家后的细枝末节,还详尽描述了嫦娥如何将她那七岁 的儿子留柱领进了佟家。原来,这嫦娥与佟先生结婚不久,谎称留柱患有厌食症, 以治病为名将留柱接来B城。老三对老大老二说,哪里有厌食症啊,贪食症还差不多。 一上饭桌见了食物便风卷残云似的,小脏手举着筷子在菜盘里乱捣乱戳,桌下还不 时爆出一个个又响又臭的屁。老三说着,双手比画着那屁的形象和大小,说直到她 把留柱赶出佟家门,她一坐上饭桌还能看见那一个个的屁在桌子底下游荡。佟先生 对留柱倒是产生过几分恻隐之心,但留柱到底没能在佟家留住。后来当留柱长大成 人,每来B城,总是偷着打电话叫嫦娥出来,娘儿俩找个 小饭馆见面。他们不择饭食地吃饱,嫦娥再塞给儿子两条不好不坏的烟,间或也有 一双佟先生穿过两三回便搁置起来的皮鞋。

老三顶住了留柱,却仍然觉得在院里有些抬不起头。她把母亲的遗像放大了一 张三十六寸的悬在客厅,以此震慑嫦娥。嫦娥却不恼——至少脸上不恼,有时还端 详着遗照,发表些可高可低的评论。这使得老三气上加气,接长不短就在饭桌上说 些含沙射影的话。她说她同学家有个小保姆,趁主人上班,伙同男友把家中财物席 卷一空,跑了。嫦娥对此更不在意,还净捡老三爱吃的做。她给她搓莜麦卷儿,给 她蒸大馅儿韭菜包子,给她炸萝卜丸子。这几种气味浓烈的山乡吃食不仅老三爱吃, 佟先生也不讨厌。佟先生原本就出身农家,婚后为了处处随和太太,把自己的饮食 爱好也忘得差不多了。嫦娥在佟家的出现,似乎让佟先生的肠胃先获得了一次大解 放。

老三吃饭香甜,对嫦娥的贡献并不赞许,脸仍然阴沉着。嫦娥还是不恼。也许 她是想,哼,是你爹娶的我,又不是你娶我。也许她是想,哼,也得让人家闺女生 一阵子气吧,谁让我一步登了天呢。

嫦娥终干又熬走了老三,老三也去外地上大学了。没有老三的日子,被佟先生 称做“和平时期”。写作之余,佟先生就不免以平和的心绪回顾一下自己的婚姻。 回首这第二次婚姻,不能说叫他满意。当嫦娥鲜艳的腮帮子和壮硕的屁股日复一日 平平安安地摆在佟先生眼前时,接踵而来的日子除了和平,还显出了平淡,平淡中 亦有些从前难以觉察的枝杈。老三的离家,无疑使嫦娥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感,她一下子好像成了家中所有空间的占有者。在这些显出空旷的空间里,她最愿 意更多地盯着佟先生,努力使自己像个城里的贤妻,或者说城里一个名家的贤妻。 她常在吃完饭、刷完碗之后,点上一支烟,走 进佟先生的书房,搬把椅子坐在佟先生书桌旁边,盯着佟先生在稿纸上写字,间或 也发出一两声感叹:“哼,写小说可不是个容易事儿。”那时佟先生便像受了惊吓 似的抬头看嫦娥,他多半会看见她牙缝里的韭菜或某种面食的渣滓。为了避开眼前 的嫦娥,佟先生便打发她到隔壁房间替自己抄几页小说。谁曾想,这嫦娥先是把佟先生的稿子辨认明白誊写清楚,很快就不满足于 这些了,她为佟先生改起了小说。有一次她举着一页稿纸兴冲冲地闯进书房对佟先 生说:“闹了半天名人也出错儿呀,你看你把个闺女家‘好看’写成了‘受看’, 叫我给你改过来了!还有,这儿……”没等嫦娥把话说完,佟先生火了,他夺过嫦 娥手中的稿纸,将她赶出书房,并告诉她今后不准再进来。这使嫦娥大惑不解,她 想,原来男人都是有脾气的。

回首这第二次婚姻,佟先生也不能说不满意。首先嫦娥属于低消费型的女人, 她不讲究吃喝,不用化妆品,永远不曾生病,永远穿自己纳底子做的布鞋。她从邮 局或银行取回的稿费,一向如数交与佟先生。后来佟家老大老二大学毕业都去了美 国,逢年过节寄些美元给佟先生,嫦娥对美元既不稀罕也不打听。其次,凡佟先生 碍于身份和尊严不便出面的事,唤一声嫦娥就行了。嫦娥会守着一排啤酒瓶子、一 捆废报纸,为佟先生和小贩一分钱一分钱地往上争价;也会为佟先生和封阳台的工 人一块钱一块钱地往下压价。当阳台封完,楼下堆满碎砖、烂瓦、水泥、沙子时, 又是嫦娥从锅炉房借来推车、铁锨,一趟趟 从街坊邻里眼前走过,面不改色,走得坦然。楼上的佟先生看着楼下的嫦娥,一刹 那觉得她好似一名受雇于佟家的壮工,才悟出,他娶嫦娥,决非以浪漫主义为基础, 那实在是纯正的现实主义啊。

出了大力之后的嫦娥,在佟先生眼前才表现出几分轻松。她开始大模大样地洗 澡,但她不在卫生间里更衣,她习惯边走边把衣服脱完。这使佟先生常常觉得,嫦 娥本不是去卫生间,而是下河。嫦娥一边往“河”里走,一边脱下汗湿的背心举到 佟先生眼前说:“你闻闻你闻闻,叫汗沤得都馊啦!”佟先生连声说着“好、好” 就退进书房关起门。

嫦娥洗净自己,换上干爽的衣服,看看书房紧关着的门,这里转转,那里转转, 才想到,也许该去院子里坐一会儿。

嫦娥来院里乘凉其实是万不得已。面对那些文人家属和后裔,嫦娥常觉出些自 己的不能入伙。那里的谈吐常使她感到费解,费解着就会生出些寂寞。最让嫦娥不 可思议的是,嫦娥不在场时,人们也说些猪肉的注水,菜的缺斤短两,谁家添了外 孙,谁家装了一拖二变频空调……只待嫦娥一出现,她们就突然改变话题。柳太太 对麻太太说,奥瑞特超市刚进了澳洲“培根”;钱太太对柳太太说,她家的吐司炉 今天早饭时怎么也弹不起来。麻太太开口就是她业务上的事,退休前她是电视台的 化妆师,退休后受雇于一间婚纱摄影工作室,专化新娘妆。钱不少挣,说话格外气 粗,也显出些云山雾罩。比方她说,妆化得好坏,也看化妆师的心情。遇上她高兴 时,她能把个凡人化成毛阿敏;遇上她不高兴,她能把个新娘子化成江青。众人笑 得上气不接下气,坐在远处的嫦娥也笑了,她听懂了。但当人们发现嫦娥也笑着享 受了她们的谈话,便心照不宣地令这谈话戛然而止。半天,柳太太的女儿,一个叫 大橙的才开辟了新话题。大橙在市交响乐团拉弦贝司,喜欢叉腿站立于众人面前, 很是显出些职业特点。她说,练“柴5”最难,指挥又不 赶劲,指挥个二胡齐奏还差不多。钱太太问,“柴5”有没有标题,“柴6”是《悲 怆》。大橙说她也不知道,反正她的分谱上没写着。“你想,一个弦贝司拉那么快。” 大橙说着,胳膊在腹前快速摇摆。“柴5”终于又驱走了嫦娥。

面对一座院子,就像面对一个人生。人生总有绝路逢生的时候,有两件事使这 院子终于接纳了嫦娥。

麻太太许久不讲她的婚纱摄影工作室了,此时常见她奔忙于院里院外。嫦娥热 心地问她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看这腿不拾闲的。麻太太犹豫一番,才将家里的事 告诉嫦娥。原来搞滩戏溯源研究的麻先生和专化新娘妆的麻太太家中有一位八十老 母,最近突患便秘,大小医院的各种手段都用过了,对老人无济于 事,痛苦的老人整日在床上翻滚。嫦娥闻听此讯,毫不犹豫地说,叫我去看看,我 先回家拿个东西就来。说时迟那时快,嫦娥三步两步就来到麻家。麻太太此时的心 理一定是有病乱投医,便快速把嫦娥引至老人床前。嫦娥撩开老人被单,在老人肚 子上一阵抚摸,又让老人侧身团卧露出下部,一边指示麻太太快拿香油来。麻太太 取来香油瓶,只见嫦娥从袖中出示一物,是一把老式铁钥匙。这钥匙一拃长,扁片 形,头上有弯钩。麻太太明白八九分,又想起有病乱投医的道理,赶紧把油瓶递给 嫦娥。嫦娥打开瓶盖,倒出些香油于手心,将钥匙浸蘸于油中片刻,便向老人伸了 过去……嫦娥的手段是见效的,不一会儿,她就把收获之物举到麻太太脸前说: “哼,不掏就行了?”接着又扶正老人再问些寒暖。老人握住了嫦娥的手,麻太太 也握住了嫦娥的手。嫦娥说,有事叫我吧,住得这么近便。

又一次,一群半大孩子——属于这院中第三代吧,围坐在院里,仿照电视上吉 尼斯吃“热狗”大赛,比赛吃青枣,钱太太的外孙子不幸被青枣噎住,满嘴的尖碎 青枣吐不出又咽不下,小脸憋成了青紫。其余孩子吓得不知所措,各家大人也闻讯 赶来,围住被噎者乱作一团。这时买菜回来的嫦娥看见了这一幕,她放下菜篮走了 过去,也不说话,只伸手冲那孩子后背猛击一巴掌,孩子伸伸脖子吐出了口中的东 西,得了救。嫦娥对众人说,我小时候吃糠团子常挨噎,我娘给我后脊梁一巴掌, 就好了。当晚钱太太领着外孙登门向嫦娥致谢,还赠她一块去美国探亲带回来的擦 拭家具的“魔巾”。

嫦娥在院中的这两项壮举,终于拉近了她和邻里的距离,甚至于,你常能听见 人们在院里说,这事儿还得找嫦娥去试试。麻太太开始称赞嫦娥脚上的布鞋;柳太 太有一次竟拿着一本佟先生的新着递给嫦娥说,这是她一个学生买的,拜托嫦娥请佟先生给这学生签个大名。这真是对嫦娥的无比尊 重和极大信任啊,其实这又有何难呢。嫦娥不必看重签名本身的难度,她应该重视 柳太太这恳求的方式。

再遇乘凉聊天,众人不再避着嫦娥,她可以无顾忌地在人群中自始至终地坐下 去。没人嫌她说话,也没人嫌她不说话。有时天色晚了,风也凉了,人都散了,她 还坐在那儿不走。书房里的佟先生往楼下看看,只看见一个豆粒大的小红点在漆黑 的夜里忽明忽暗的,那是嫦娥手上的香烟。佟先生从不喊她回家。兴许他是想,她 在哪儿呆着不是呆着,在哪儿呆着她也是一个人呆着。

就这样,又一些日子过去,佟家就出了一点儿不大不小的事。

据知情人透露,事情的起因缘于嫦娥在早市买菜时,巧遇正在卖花的老孔。

老孔原是这“中心”的锅炉工,一个烧了几十年锅炉的单身汉,后来嫌“中心” 工资低,就辞了锅炉工,给近郊一个花农打工去了。当初嫦娥那叉梯、推车什么的, 一向从他手中借得。早市上,嫦娥见了老孔说,老孔卖花呀。老孔见了嫦娥说,嫦 娥买菜呀。嫦娥说,叫我看看你都有些什么好花。老孔说,新品种美国丝绒,市场 价七块钱一枝,你要买,打五五折。嫦娥从老孔的花桶中抽出一枝红玫瑰——美国 丝绒,放在鼻子底下闻闻,也没什么香味,但花瓣肥厚,色泽娇艳,毛茸茸地泛着 似金似银的柔光。老孔补充说,花期比一般玫瑰长两三倍,眼看情人节快到了,一 枝能涨到十二块。嫦娥说,敢情种花挺赚钱呢。老孔说,可不是。临走老孔白送了 一枝美国丝绒给嫦娥,嫦娥拿回家来插进一个玻璃瓶,这里放放,那里放放,最后 决定把花安置在厨房窗台上。佟先生偶然看见,问嫦娥哪儿来的花,嫦娥便答,捡 的。佟先生说,捡的?嫦娥说,“哼,谁还能白给我送花呀。”叫人也听不出来是 抱怨,还是得意。

第二天在早市,买菜的嫦娥又碰见了卖花的老孔。嫦娥说卖花呀老孔,老孔说 买菜呀嫦娥。两人打着招呼,彼此都觉得挺高兴。

据柳太太回忆,某日在早市,她亲眼看见老孔和嫦娥蹲在一桶花前叽叽咕咕, 达四十五分钟之久。当教师的柳太太,习惯以课时为计算单位。

麻太太获得的信息就更具体些。她亲眼见过嫦娥跨着大步在院中那“微型馆” 的馆址上丈量土地,还亲耳听见过嫦娥与老孔说话的内容。当时她去传达室取报纸, 老孔就在传达室门口站着。嫦娥从地里出来对老孔说,我量了无数遍,至少是四亩。

再后来,嫦娥便铁了心似的要与佟先生“离”了。

嫦娥和佟先生离婚没费什么周折,虽然她离开佟家就像当初她走进佟家一样, 又引起了这座院子的惊异和不屑。佟先生听了嫦娥的宣布,立刻想到了一些他能够 想到的词,比如“狼心狗肺”,比如“忘恩负义”什么的。出身于农家的他还想到, 从前的乡村,男女勾搭大多是从借东西开始的:借箩借秤,借杈耙扫帚……他记起 很久以前嫦娥去锅炉房借梯子借推车,心中泛起一阵阵屈辱感。为了缓解这屈辱, 便又想,一个锅炉工和一个村妇,他们本该走到一块儿去的。若是拖着不离,岂不 显得太看重她么。甚至于,不如抢先一步休了她。名作家佟先生在情绪波动最厉害 的时候想到了一个非常古老的“休”宇。

最直接的受害者是佟家老三。早已另立门户的老三,十几年来始终是父亲第二 次结婚的坚决反对者。到如今,十几年过去,她却又成了父亲第二次离婚的坚决反 对者。谁也不如她知道,嫦娥与父亲十几年来的日子,本是对佟家有益无害的。她 还想起,十几年来佟先生几次有病住院,那日夜守护的不是她们姐妹三人,却是那 个让她一百个看不上眼的嫦娥呀。现在嫦娥拔腿就要走,怎不叫人怒火中烧呢。我 们家的大米白面你白吃了多少年,我们家的大房子你白住了多少年,噢,你当这儿 是旅馆呀,美的你!

可惜老三没能阻挡嫦娥的离婚,就像当年她无法阻挡嫦娥的结婚。嫦娥收敛好 自己的衣物,装进一只仿羊皮人造革衣箱——那是佟先生参加某次笔会带回来的, 指定给她用的,她也就不客气了。最后她交出佟家所有的钥匙,提着箱子下了楼。 她把箱子绑上自行车,就直奔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又一些日子过去,嫦娥和老孔双双出现在这“中心”的院内。却原来,两人一 块儿和“中心”签了协议,租下了“微型馆”,种起花来。院里人便也明白了,嫦 娥离开佟家并非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她去了郊区一个大杂院,院里有老孔 两间西屋。

三年过去了,“中心”院内的微型馆仍未建成,嫦娥与老孔在这馆址上耕种的 花圃就日益生机勃勃。他们种“美国丝绒”,也种康乃馨,还把韩国一个岛上的名 贵洋兰移植了过来。他们按时向“中心”交纳租金,据闻,“中心”把租金用做了 办公设备换代和装备资料库。他们还在街面上租间小房开了花店,批发零售兼营。 留柱也来了,带着媳妇。平日里留柱跟老孔在花圃干活儿,嫦娥和儿媳在花店守摊。

每逢星期一,人们会看见嫦娥出现在中心的办公楼。她挎一只摆着鲜花的柳编 篮子,亲自给每间办公室免费赠花。她给研究民间瓷绘的钱先生送过康乃馨;给研 究古BC国王最后日子的柳先生送过百合;给研究滩戏渊源的麻先生送过洋兰;给其 余几位女士小姐送过“美国丝绒”。花也不多送,每间办公室仅一枝。满打满算二 十来枝鲜花,把“中心”的每个人都打点得挺愉快。出得办公楼,她还要在花圃里 走一遭,看看丈夫老孔和儿子留柱,必要时也遥望一下佟家的 阳台。“中心”的很多人都见过,每逢星期一,佟家保险门的把手里,也会插着一 枝玫瑰——美国丝绒。

满院子的人都看见了嫦娥和老孔的大花圃,红玫瑰黄玫瑰似云似锦,照耀着蓝 天,亮丽得叫人晕眩,叫人透不过气。钱、柳、麻诸太太原想齐了劲不往这花圃跟 前凑的,可这院里除了花的波涛,余下的地方就所剩无几了。她们不得不一分一寸 地往有花的地方挪着。她们坐在花团锦簇之中,像从前一样。什么都聊,除了花。

这一天,麻太太似有意似无意地走进了嫦娥那间花店。嫦娥热情地招呼说,麻 太太买花呀。麻太太热情地回应说,不买花。嫦娥说,麻太太忙吧。麻太太说忙, 可不如你挣得多。听说你和老孔把房也买了。嫦娥说,贷款买的,三居室的一个小 单元。麻太太说,自个儿高兴比什么都好,管他别人说什么呢。嫦娥说,别人说什 么呢?麻太太说,说什么的没有哇。嫦娥说你说说我听听。麻太太说,千言万语归 成一句话吧……其实也没说什么!

此时嫦娥正手持剪刀修剪花枝,只见她笑着把剪刀往柜台上一拍说:“哼,奇 他妈的怪!”

嫦娥这一声“哼”,照例没有轻蔑和愤慨。在麻太太听来,那似乎是一种心中 有数的不以为然,也有那么点儿大事做成之后的酣畅痛快。麻太太品味着嫦娥的话 回到她们那座鲜花盛开的院子,钱、柳几位太太正在门口迎候着她呢。柳太太说, 上午领着个熟人到婚纱摄影工作室去找麻太太预约化妆,老板告诉她,他们刚聘了 一位海派化妆师,如果愿意可以立刻请新化妆师试试……柳太太话音没落麻太太就 急了,这一急,便莫名其妙地将嫦娥的话语原封搬了出来。只听她音量很大地叫道: “哼,奇他妈的怪!”

麻太太的粗话让众人十分意外,谁都听出,在麻太太这非同寻常的句式里,饱 含着非同寻常的愤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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