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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梦的励志文章

池莉:熬至滴水成珠

池莉:熬至滴水成珠

有一种春,是无法守候的。这就是人生的春。人生的春往往与年龄没有关系,却只是一种苏醒。这样的苏醒,如偏僻乡村篱笆上的野玫瑰,花朵开得烂漫,意象上却单单只有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

不要以为意象上的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容易得到。更不要以为有了偏僻乡村,目的就八九不离十了。不是的。这种意象不是浅显的看图说话。能够形成这种意象的,要木篱笆,要野玫瑰,要好阳光,要一道碎石小路,从篱笆下面蜿蜒伸出,远远地,远远地深入到了起伏的山坡,要山坡上有茂密的针叶林,要林子里淡淡地散发着松香。

说的是人呢,说的是人生的春呢,因此这样的比喻也就是说:人生的春,天衣无缝,浑然大气,是先天的天地精华与后天的着意磨砺融会贯通了。

用一种更加日常的话来说,人生的春便是一种懂事。

有一句成语,叫做“少不更事”,可见懂事需要经历,经历需要时间,用漫长的时间去经历,这就是熬了。这个“熬”的意思相当于中草药制作汤药的那个“熬”:煎熬。于是,可以说,意象是煎熬出来的,苏醒是煎熬出来的,人生的春是煎熬出来的。

玄妙的是,需要多少的煎熬呢?又需要多久的煎熬呢?所谓的漫长,那应该是多长呢?法海和尚,老得白胡子一大把,也还是无法彻底圆通,喜欢纠缠白娘子和许仙的家庭婚姻之事。六祖慧能,3岁丧父,自小卖柴养母,连文字都不认识,偶然得闻佛语,心即开悟,于刹那间便明心见性,立刻出家,然后修成正果。像我这样,写作半辈子,也算受了不短的煎熬,且不谈自己的写作,单说艺术鉴赏方面,在十余年前,我就觉得自己也算是知春了。不少着名作家的作品,看上去或巍峨,或工整,或灵动,或俊秀,诠释一个什么道理,都披挂在作品的形式上,十分易于让评论家一眼就看出好了。这些艺术家和评论家都在玩可爱,装童稚气,于大庭广众之下,一个人假装很复杂地把玩具藏起来,而另一个人假装很深刻地找到了它。这种把戏非常容易迷惑具有发言能力,并且乐于表现发言能力的泛知识阶层,大家一热闹一追捧,一伙子人都可以轻而易举获得名利。于此,我会马上露出不屑甚至公开厌恶。我要求文如其人,要求格物致知,要求道德文章真而不伪,要求艺术家首先具备天赐的直接感受人类情感的强大能力,又在后天能够使用这种能力遨游历史现实与人类心灵,然后剥茧抽丝,去繁就简,将他获得的核心理念完全融化在作品的血肉之中。也就是十余年前,我的态度是坚决的激烈的,我会忍不住要与人争论,乃至一言不和便会拂袖而去。我坚信自己看得懂作品也看得出人品。我坚信自己是正确的。

大约是在五年前左右吧,我的坚信开始动摇。我开始强烈地怀疑自己。后来我想明白了,便知道自己最多也就只有一部分的知春。我可以肯定自己的,只有两点,一是有了一些阅读经验,二是有了自己阶段性的艺术标准。别的,就不能被肯定了。我道行再深也就是一个法海和尚,远远不是六祖慧能。

还是要说人。还是人比什么都重要。

还是要把知春放在人的范畴检验,哪怕仅仅是鉴赏艺术作品。正如烧秋一般,若是一把大火烧尽所有季节带来的芜杂繁复,深秋的田野袒露出来的,就是单纯的田野。就这一个道理,一个极其简单明确的道理,足可启我愚蒙,教我知春。这就是:我可以拥有自己的鉴赏经验与艺术标准,但是我却不可以拿自己的经验与标准当作正确本身,当作正派本身,当作美德乃至真理本身。

事实上,偏偏我们太容易把自己当作正确本身,当作正派本身,当作美德乃至真理本身。我们一不小心就会疾恶如仇,因为那是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被灌输到血液中的美德标准,我们会非常自然地去苛责、要求和打击别的艺术家。尤其在现实生活中,觉得看在眼里的分明是庸俗的,虚伪的,拉帮结派的,学阀作风的,沽名钓誉的,并且还会遇上他人对于自己个人和自己作品的恶意挑衅、谩骂和故意颠倒是非。在这些情况之下,要自己否定自己的真理立场,没有敌意,没有激烈的情绪,不反抗,不鄙视,不出言不逊,实在是很困难。

原来我要说的,还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渴望知春。

那一天,上午我在阅读以赛亚·柏林的书,下午我在菜地里干农活。当家家户户炊烟升起的时候,我倚靠在篱笆上休息,目光散漫地随着炊烟望到了灰蓝色的天空。武汉深秋与初冬的晴空是这样的好,颜色是很贵族气的灰蓝,温润又傲慢,空间却有着童话一般的神秘高远和无尽辽阔,万里无云又似一个能干俏女人晾晒出来的洁白床单,有说不出的洗练与明亮。好东西往往就是有气魄,就是要这样地打动人心。我心一动,便有了心得:世界上最重要的还是人!我得先于一切地承认:人的观念、喜好、志趣与理想都是没有通约性的!

比如我不看电视,可我不能否定电视,因我的父母就看。我受不了商家大放流行歌曲,可许多顾客就是被这“热闹”吸引过来的。我厌恶打麻将,我的亲朋好友大多喜欢麻将。这就是说,观念的不同并非恶,价值的不同也并非恶,个人本性的不同更不是恶。因此,我何以动辄“疾恶如仇”呢?

别的艺术家追求什么理想或者什么名利,其作品使用什么形式,在我这里,可以不喜欢,可以进行学术评品,也可以置之不理掉头走开。但是,我应该怀有善意的尊重。不是说一定要尊重我不喜欢的作品与做派,而是尊重人,尊重人的选择的权力,尊重人类的通约性。我以为,这才是知春的了。那一种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的境界,在现实生活里,大约就是要修养出一种善意的豁达与宽容来吧。

修养善意的豁达与宽容,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以我愚钝的资质,悟也用了十余年,想要修养成为人生的态度,还不知道需要经历多少年煎熬了。还敢比法海呢,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善男子善女人罢了。

原来,人生的春是这样的难得啊。

我们还是说人。还是人比什么都重要。

前天傍晚,天空静穆,晚霞明丽,西天已然跃出一颗耀眼的寒星,我喜欢在这样的时刻外出散步,便迎着那颗星星走去,悠然淡然。半路遇上了一位男邻居,推着一辆婴儿车,也是悠然淡然,嘴角带了平素没有的生动笑意。这笑意引得我停留下来,俯身去看婴儿车里面的婴儿,原来是这邻居得了第一个孙子。我一看,人就傻了。一个婴儿,在天地之间,端然大方地熟睡着,皮肤如此洁净细嫩,嘴唇如此新鲜红润,眉眼与鼻子,生得如此横平竖直。我的天!刚满月的婴儿居然是这样的面目俊美和慈祥啊!而且居然是这样的娇小啊!娇小得我简直不敢碰他,伸出去的手指不知不觉又收了回来,生怕碰坏了这样娇小的俊美和这样娇小的慈祥。我自己也是生育过女儿的,我自己也是从婴儿成长起来的,怎么以前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婴儿娇小成这个样子呢?而且完美到这种程度呢?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好,简直一塌糊涂,散步到天黑也忘记回家。一路走来走去,都是认真地回忆与辨识我女儿的婴儿时代,用刚才那婴儿的娇小,去证明世上所有婴儿的娇小,包括我自己的。原来我竟然识不得生命之小呢!

邻居有一人,在二楼阳台吹笛。想必是一个专业笛手,吹了多少年的,只是一个婉转,就把人的千般柔肠万般情感都勾引出来。这个时候,我立在湖边了,湖水汤汤,烟波浩渺,天幕上的那颗星星一直与我对望。这生生不息的人世啊!就是从这般的娇小开始的吗?这娇小的俊美的慈祥的生命啊!爱得叫我连一个“爱”都说不出来了。

最近,我在后院的菜地里撒了一把萝卜籽。几天以后的一个清晨,我忽然发现,出萝卜苗了!可以重达公斤的萝卜,它的苗却幼小得不可思议:细长的茎纤细如发丝,孱弱地弯曲着竭力顶住两片绿色的叶,而这叶,亦小得仅仅是因为有黑色泥土才得以被衬托出来。我连忙返回书房,取来老花镜,戴上,蹲在田头,认真端详萝卜苗。我用手指碾碎了一疙瘩又一疙瘩的泥土,轻轻培在萝卜苗的根部。与这样孱弱的植物的小生命共处,使你感到人类的强大,感到你有满腔的怜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我就开始惦记它们,我得适时地为它们浇水,松土,施肥,间苗,除虫,让它们顺利成长。我当然知道,农事一旦做起来,就跟抚养孩子一样,有着没完没了的琐事,还有口朝黄土背朝天的体力活。但是我会做下去的,一个人,即便是面对孱弱的萝卜苗,一旦由衷地发生了郑重的情感,那也该是一种掷地有声的承诺。

其实我做过农活。我17岁的时候是知青,曾经在田野上劳作。现在于后院种菜,依靠的就是知青时代获得的经验。然而,到了现在,我才以前所未有的真实发现了萝卜苗的纤弱,并对它们产生了抚育者的责任感。而当年,17岁的我,下放几个月之后,就靠一篇文字优美的作文,被贫下中农选拔到大队小学当教师去了。尽管我在所有的假期里,都积极投入到生产队的农活之中,我还是从来没有把萝卜苗或者白菜苗看在眼里。我的眼睛一直望着远方,心里头只装了三个宏大理想:第一,要解放全人类。第二,要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第三,将来要当作家。因此,当生产队长一头冲进我们的教室,说:“老师,要下雨了,赶快把学生带去抢摘棉花!”的时候,我立刻放下教鞭——一根柳树条,挽起裤腿,率领学生立刻出发。当夜,不管有多累,我一定还要挑灯夜战,那就是必须写下至少一篇关于人定胜天的战斗诗篇。

少年意气,眼睛看见的都是大,成年以后才逐渐发现小。当过农民三十年之后,我才在自家后院里回归田野。在48岁这年,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清楚了萝卜苗。才知道心疼它们。才意识它们都是生命。也才意识到我自己也曾经是这样纤弱细小的生命。我恨不能回过头去,做一次自己的母亲,一个母亲意识清醒的母亲,好好端详自己,好好心疼自己。

这是三十年的时间。在三十年的时间里,做好做歹吃苦耐劳也不少,生儿育女也曾经历,却好比没有看到目的地的火车,只管呼隆隆地一径朝前开去。某一日的黄昏,有瑰丽晚霞,去散步,眼界忽然被打开,才正经认识了婴儿和萝卜苗。一瞬间,眼里有了,心里也有了。人世间,不管动物植物,小生命总是大事情。

我喜欢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随着反复的阅读,开始坚信他的阐释:“生活的最终目标是生活本身”。近些年来,对于自己喜爱的思想家的阅读和思考,感觉有一盏灯,渐渐明亮在我生命的小路上。佛家有一层醒悟,叫:离暗出明。有时候我能够明确地体会到,心里头就会泛起一波一波的欢喜。

17岁的时候,我深信我能够“解放全人类”。27岁的时候,有一点不相信了,但是还相信“解放全人类”至少是一个豪言壮语,是一个宏大理想,是美好的理想主义。35岁的时候,心里空了,找不到着落了。45岁左右,逐渐踏实下来,以检讨自己为主,温和地否定了“解放全人类”。清楚地知道它仅仅是一个口号。一个中国式的口号。中国式的大话。

在中国的大话年代,青春年少酷爱文学的我,用大话写作诗歌,开始了激情洋溢的文学创作,很快,社会现实枯竭了我的诗歌激情。愤世嫉俗的我便转向小说。近年来,诗歌的泉眼自然复活,我便时时又得诗句。看看自己呢,还是比较害羞,觉得有一点老夫聊发少年狂了。尽管害羞,可还是要承认,与自己17岁的诗作一比较,现在的诗,那才是诗。而当今时代,基本还是大话语境。打开报纸,一个售楼广告,开口就“世纪豪庭,高贵身份象征,满足您千年尊贵梦想”,一个药品广告,开口就是“精湛工艺,卓越疗效,化时代高新技术,让男人‘性’福到80岁”。

用大观念的社会历史结果来检视自己,感觉就是:自己渺小如尘屑,无力有益于家国,但是个人却在进步。为此,我也感到高兴。人的进步与年龄并不成正比,却往往相反,中年懒惰、中年堕落、中年放弃、中年油滑,实在是太容易了。人到了中年,如果还没有懂事,就应该算是退步了。民间有“老小老小”这一说,说是人老了就会变得像小孩子,意思是要我们学会体谅和迁就老人,因为他们会变得越来越小。我不知道以我现在的年纪是否算老?但是我自己都觉察到自己在变小,小到乐于去争取微不足道的进步,就像我的孩子,在门后的白墙上,划了自己的身高,过一段时间,再去偷偷划一划,比一比,哪怕长高了一点点,都是要笑起来的。中年以后,我是如此地渴望懂事。

看重与探究人生的知春不知春,懂事不懂事,我的目的,还真不是为了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或者思想家。尽管我个人,在任何时候,都会毫不妥协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即,一个真正的作家,必须要首先成为一个懂事者。然而,同时我也已然明白,在中国的文化和社会情形里,“真正”与“伪真正”,是无法准确衡量的,甚至也不都是可以被历史证明的。甘地在印度,就成为了整个国家和人民的圣雄甘地,其影响力之大,震惊世界。而中国农家思想的代表人物许行,早在战国时期就率领他的学生,穿粗布衣服,打草鞋,织草席,简单生活,提倡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呼吁人人都应该参加劳动,其行为方式与甘地的苦行何其相似,有谁记得他?即便在大学学习历史和文学,读过诸子百家,大约也就记住了儒家道家墨家阴阳家而已。就连着名学者梁启超,对于许行的理解,也不过就是“愤世”二字。实质上,对于许行,怎么就可以这样大而化之的概括呢?革命才是愤世的,苦行则是以克己、容忍、宽厚来修身醒世的。中国的历史太悠久了,中国的历史也太正统了,遗漏与遗忘,误读与误解,倒成了学术上的正常了。历史记得谁?历史又可以证明什么呢?

既然明白了,既然自己做着自己命中注定的事情,哪里还要去社会上或者历史上讨一个什么“真正”与否呢?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这也是中国民间的一句老话,也是民间关于现实生活的实践哲学思想,有着真正的睿智豁达。中国的哲学智慧,总是更多地体现在民间,没有哲学家,只有中药铺子的老中医,自然活泼的小和尚,深夜缝纳的老奶奶,资历深厚的樵夫,间或也有待嫁的新娘。可喜的是,当代概念是以地球为一个村落的,我们还可以寻找到当代的许多文学作品和思想哲学,亦还是有许多智者,坚持关注人和现实,与中国民间智多星们的思想异曲同工,都是希望把纯粹理性中的美德转化成为实践理性中的善良,而非邪恶。如此,任山高水低,月落参横,潮起潮落,我也不再会有古人陶渊明的“但恨多谬误”了。

大约有十年了,我不开自己的作品讨论会,不请国内外着名人物给我作序或者写书评,也不再应邀上电视做自己的专题。这些做法,最初的心态,也许兼有各种的使气与愤然。到后来,特别是近五年,便都不再是使气与愤然的了。因为我逐渐了解了自己。我就是一个不善于与人群紧密相处的人。我天生就不具备间济天下的豪情,陶然中意的只是独善其身。我是一个偏僻的乡村,连木栅栏和野玫瑰都没有的乡村,唯独拥有宁静,是那种与人世两不相争的宁静。

今年,我几乎用了大半年时间,修订我的文集。在一篇一篇小说的重新阅读之中,我发现了那么多的错误,实在令人羞愧与不安。除了印刷过程中的校对错误之外,我自己的笔误居然多如牛毛,用字的生涩也多如牛毛,关于生活常识的错误也多如牛毛,还有思想深处的混乱导致的本文形式上的含糊不清。一想到就是这样错误百出的《池莉文集》至少被60万以上的读者阅读,我便会冒一额头的冷汗,当真有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感。如此,在私心里,我觉得,评价本身能够关注和给予我——无论褒贬,都算是抬举我了。有成千上万的读者喜欢我的书,也是我的真福气了。

哪怕只是为着不辜负自己的这份福气,我也应该认真地从容地写好每一个字,视每一个字如同新生的生命,胸怀里要拥有创造者的责任感与母亲式的顽固溺爱。不管外面的热闹是多么沸腾,不管呼朋唤友的声音是多么诱人,我的孩儿没有吃饱穿暖,没有收拾体面,我们就是不出家门。

看重与探究人生的知春不知春,懂事不懂事,原来还是说的我自己。

我总在守候,总想我人生的春季能够到来。春竟然是那样的一种大方,清亮,顺畅,和煦和健康,无论世界上发生了多少事情,就跟没有发生一样,还是该做什么就做着什么,与世界相看越久,心里也就越是熟悉和平和,即便地球的毁灭就在眼前,也是一样的泰然。什么叫做活得体面?我以为,这就叫做活得体面。什么叫做死得高贵?我以为,这就叫做死得高贵。半辈子过去了,我发现自己的,却尽是不体面和不高贵。且也不多说别的了,单单是这种不体面不高贵的焦虑急促狼狈愤懑之气,已然让自己的身体遍体鳞伤。2021年前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出毛病了。后来,我更惊讶地发现,原来不是他人伤害了我的身体,伤害者正是我自己。我们的肉体,不仅仅是细菌和病毒毁坏的,最大的致病源却还是不健康的精神。

回头看了看已经过去了的半辈子,我产生了一个最朴素的想法:我得爱自己。

我渴望懂得怎么才是爱自己。

先于爱来到我眼前的,是不爱。

或者,确切地说:似乎也不是不爱,而是一种懵懂与糊涂。以为爱自己是一个本能,一个不言而喻的道理,所以也就从来没有过反思,没有设想过关于这个道理的道理。

待到毛病压身,再也强不过,倒在病榻上,被大剌剌的医生一叠叠地开单子,到处去排队检查,这个机器进那个机器出,花大把的冤枉钱,还受尽驱使与折腾,这个时候,自己就开始反思了。

有一个例子,与所有例子一样足够提供给我自己反思。那是2021年的夏季,我女儿小学毕业。在暑假最炎热的日子里,我女儿参加了外国语学校的考试。初中教育,原本是国家规定的义务教育阶段,轮到该我女儿上初中了,也不知道哪里吹来了一阵风,要把教育产业化,忽然就把师资稍好的初中,统统都变成改制学校,改制学校不执行义务教育了。改制学校一是控制生源,严格地考试招生,二是高收费。按说,招收了这样一些高智商好成绩的学生,只发教材他们自学,随便哪所学校将来的升学率都不会低,何来高收费的理由?没理由!就是要高收费!每学期几千元!面对这样的霸道,你毫无反抗能力,不免叫人悲愤。还有更厉害的一层屈辱要你消受:全省大几万人报考一所学校,录取才不过两三千人,你考不上录取分数线,想交钱也无处去交呢!用武汉话说,这叫“掐着你玩”,用北京话大约叫“挤兑”了。

事情还没有开始,先已经是悲愤交加。当着女儿的面,还要轻松自然谈笑风生王顾左右言其他。女儿才11岁,敢于报考最难考的学校,仅是凭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良好心理状态,我自己被打掉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脸面上做出来的只能是对孩子的赞赏与激励。

考场就在汉口某学校,却是一个陌生的地段。临考前一天,我为女儿准备文具纸张手表,烹调可口饭菜兼复习语文,建议女儿的父亲事先去熟悉一下路线。因为考试通知书上醒目地写着:迟到10分钟,考生不再有资格进入考场。但是我的建议被认为是多此一举。为了女儿的复习,家里绝对安静,因此连公开的争论也不曾发生,两人的眼神却都是横了的。静悄悄之中只有我听见自己又掉了一颗牙齿并又强咽下去了。结果,翌日清早,我们果然遭遇了反复的迷路和一再的塞车。为了不影响女儿饱满的情绪,我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决不抱怨!决不!最后,离考场还有大约300多米的时候,时间到了。道路完全堵死,全部停满了送孩子赶考的大小车辆。我带女儿毅然下车,母女俩跑步前进!在残酷的铃声中,我们浑身大汗地冲进考场,又冲到楼上与楼下,寻找到了孩子的考场,之后,我立刻被驱赶出来。

我被驱赶的时候奴性十足,丝毫没有自尊心的屈辱和反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好了!好了!孩子赶上了!我灰溜溜退得飞快,身后紧紧追击着考场秩序维护者。这是一个骨骼壮大、肚腩鼓凸的中年女教师,戴着庄严的红臂章。她用脚步追赶,用嘴巴发出打击,说:“喂,喂,谁的家长啊?也太不像话了吧!这都是第三次铃声了!还跟着跑到考场来!怎么这么没有素质啊!”威严的女教师一直把我逼到校园大门之外的又一道横线之外,然后,她才不太甘心地收回了她的权力,不过最后还是要掐着我玩一把,说:“想考好学校就早点起床啊,现在睡醒了?”

就是在这一刻,我的悲愤,忽然地,无法抑制地爆发了。我心跳骤然加快,以至于快得失常,我觉得皮肤在肿胀,有污浊的恶气从每个毛孔喷出来。我头昏目眩地摇晃起来,我变成了旋涡。黄褐色的混浊的旋涡飞速旋转,里头泛动着我人生四十三年来所有的辛苦,劳累,屈辱,悲愤和不如意。就在那一刻,我把自己人生的四十三年,武断地作出了一个悲观的总结:我觉得自己活得牛马一般,猪狗不如,几十年所有日子都在劳作从无歇息,却是于自己的自尊都毫无帮衬,所受屈辱数不胜数。我断定自己的婚姻已然失败。我认定生孩子是一念之差导致的错误。我成为作家并非个人理想的成功实现,不过与从事任何劳作一样平庸无聊,唯为养家糊口而已。

我站在人群中,与成千上万的家长一样,头顶烈日,眼巴巴等待考试的结束。但是实际上,我毫不节制和毫无理性地爆炸了自己。我的烦躁与愤怒达到了极点,我咬牙切齿地无声地咒骂着: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人的尊严与气节应该高于生命啊!念头至此,我心震撼,觉得自己的情感如此伟大无私,人就是要为真理而奋斗啊!我渴望发生自焚的奇迹。渴望利索地爬上不远处的高楼,然后纵身从楼顶跳下来。

整整两个小时,我站在滚烫的大街上瑟瑟发抖。我因为对自己使出了巨大的约束力量而颤抖。幸而意识不肯弃我而去,有一丝现实意识始终缠绕着我,使我还牢牢记得我年幼的女儿正在进行一场重大的考试,我可不能吓着了我的孩子啊!我全力以赴地约束自己,每一条肌肉都紧张得酸胀疼痛。终于,我成功地保持了正常的状态,直到我女儿从考场欢快地飞奔出来。

女儿获得录取之后的那个夏末,我开始绵延不断地感冒发烧。经常头痛,乏力,血尿,肺部不适,人也日渐消瘦。秋天,我发现了自己的第一根白发和大把脱落的黑发。冬季的一天,出差,在机场,忽然就失声了。以后的日子,我更加急躁、敏感和焦虑。睡眠极其不踏实,噩梦连贯得像电视连续剧一样无法打断。类似于以上那样的自我爆炸,一旦遇上诱因就会发生,发生了之后,不久就会身体不适。一个我自己可以亲睹的恶性循环开始了。

早年学医上中医课,读过《黄帝内经》,为了应付考试还背诵过,至今也还念得出来:“夫百病之所始生者,必起于燥湿寒暑风雨,阴阳喜怒,饮食起居。”中医并不为我们分析病因中的是非对错,并不强调是否寻找和归咎于他者的伤害,而是明智地从结果到结果:悲伤肺,怒伤肝,忧伤脾。关键的是:你自己不要从生活中摘取悲、怒、忧的结果。学医二十多年以后,我才有了一个合格学生应有的体会和理解。

2021年的秋天,偶然的,我打开自己的手掌,竟然是极其可怕的酷似僵尸的一双手掌:蜡黄,干枯,冰凉。我目瞪口呆。我明白了:我的身体在毁坏,根本原因就是我自己的不知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若是完全站在自己的立场,一味追究与讨伐他者,就是不知春,就是不爱自己。原来,对于自己,不爱比爱来得自然和容易得多。我不懂爱,居然是首先不懂爱自己。

我要记录一个奇遇。

记录某个时刻的悄然而至。

就是这个深秋的一天,清晨的某一刻,我在细腻的秋雨声中慢慢醒来,一种十分遥远和缓慢的醒,遥远得刚刚从地平线那儿凸起,仿佛一滴水珠子。以至于在最初一刻,我以为自己并非醒来而在梦中。然,雨声就在窗外,一阵的紧,一阵的松,紧的时刻,屋檐下的石阶就被打得吧嗒作响,这正是我家的雨,我是真的醒了。

我醒了。我大脑深处的某个沟回醒了。我的身体却还没有醒。我依然沉沉躺着,四肢松弛,呼吸还是睡眠中的那种自然呼吸,眼睛也没有睁开。这一觉好睡,睡得身子烂如熟泥。哪里知道世上竟有这样好法子的睡眠呢?熟泥啊,是这样通顺,是这样富有韧性,是这样的绕指柔,仿佛自己可以化作砖瓦,再化作漂亮的小瓦屋。真个可以说是“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啊。这又是我多少年向往的好睡呢!

本来,我是一向都不喜欢我的清晨陷落在阴雨之中的,这个秋霖如晦的清晨,我却满心喜欢,感到卧室里昏暗得如此柔和妩媚,如鸿蒙初开。这一觉透彻的好睡,使我单纯如婴儿,丝毫没有了对客观世界的挑剔,有的尽是新生的欣悦。

某个时刻便悄然而至。

在这个时刻,钟摆无声无息地停止了,世界不再沿着时间纵向前行。我依然闭着眼睛,却清晰地看见世界在我面前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剖面,就像古老的松树一样,有圆圆的轮廓,还散发着新鲜的木香。在密集的年轮里,我看见了自己,在深秋的季节,静静躺在床上,是一个48岁的女人,10岁动笔想写一部厚厚的好小说,至今还没有写成。女人育有一女和育有升结肠石化肿瘤一枚,腹部因此留下两道手术疤痕。女人因易悲易怒又易忧,经络多处纠结导致无名疼痛,头顶有数根怪发,焦虑时雪白,平和时乌黑。女人草根性十足,性喜僻静,除酷好写作之外,便只好庄稼与花草,尤其爱闻浇过大粪的沃土被太阳晒出来的气味。女人本无行政与组织才能,任何社交场合均不能得自在,却担任文学艺术联合会主席职务,时已五年,是断然不可再做下去了——我注视着自己,目光是从来没有的平静客观,如看一棵树一株草,想以往数年,学习与工作中也作无数个人总结,却皆不如此时此刻的真实、简洁、彻底和公允。

我身上担任的这项行政职务,早就起念要辞掉,因为时常还是有一些烦琐公务的,一旦应付不来,难免叫人烦躁愤慨。一旦烦躁愤慨,便恨不得立刻公开发表一个声明,或者写一个辞呈立刻见报。然而,在这个时刻里,我的辞职决定不再是一时兴起,也不再有慷慨激昂,只有淡定与平衡,没有机锋,与时政体制无干,连效仿古代圣贤的退出官场,归隐林泉之意,也一点点没有,因那样的归隐,还是有机锋的,下意识里暗藏的,还是一种姿态,要显示给世人,这姿态至少也是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而我,此时此刻,海上生明月,心底见坦然。我不要自己作出了一个关乎个人的选择,就以为比别人清高远达。我不归隐,不超脱,不疏离,不边缘,我要全心全意地呆在现实生活中。在这个悄然而至的时刻里,我不仅真实简洁彻底公允地看见了自己的本色,更其难得的是,还生出了这样质朴的至善的心态,我是多么喜悦!

就在这个时刻里,我同时看见了我的父母。他们熬过了一夜糟糕的睡眠,相对坐在床上,躬着背,活像一对皮影人偶。他们在小声商量怎么才能获得高质量睡眠。我父亲想做一个手术但是又有无数顾虑,他们牢骚满腹地抱怨现在医疗费用的奇高。在以往的几十年里,因与父母相处时间极少,彼此都不太熟悉生活方式与生活态度,凡大事小事出现,我皆惶然不能言。在这个时刻里,我却丝毫没有了惶然,爽朗地支持父亲做手术并一一归置他们的顾虑,结果是众人大悦,一切顺利。

我真切地看见了我的女儿。她在遥远的一所中学宿舍里,被温暖的阳光唤醒。她朝气勃勃地穿着一条牛仔布的短裤,而户外是零下2度的气温。她快乐而轻松地告诉我:妈妈,我真的一点不冷!她的表情是那么自信,她自信地驾驭着她的学习,她的生活,她的爱好和兴趣。只因她这样一种自信的驾驭,让我有说不出的快慰与骄傲。

在这一刻,我居然还看见了我的外祖。他们是我永远的伤心记忆。他们熬过的是中国巨变的年代,终因心力交瘁而过早逝去。在这一刻,我与他们遥相致意,好像他们也知道我通过了四十八年的人生经历,理解了人世间的艰难与险恶,他们与我不再隔世。我还看见了我的老外婆,胖胖的,却总是一副笑模样,嗜食臭腐痴心不改,秘密掌握着将新鲜食品制作成臭腐食品的种种秘方。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对臭腐食品颇有心得的源头何在,明白了世间的滋味,也是可以有一种臭腐即是奇异之香。

就在这悄然而至的时刻里,我还看见,我11岁的老狗皮皮,忠实地守卫在我的卧室门口,还装出一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模样。我还看见,屋子后面的菜地里,莴苣,雪菜,萝卜,菠菜和茼蒿,都在各自的生长之中,而许多微小的菜虫,也都顽强地依附着菜叶,抵抗越来越凛冽的寒霜。我们绝对是不使用农药的。无论是蔬菜是小虫,一概都是我们现实生活的生机。

就是在这一刻,我发现我看见的,果真是我一个人的全世界,是我认识或者记忆的所有人与事。而我,重新与他们面对和相处,全然没有了执着的自我立场,因此也就没有对立和不知所措。我能够看见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脉脉沟通与种种协调。这是我从来都不曾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令我的精神格外轻松。《金刚经》所说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难道就是这个意思?所谓“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莫非就是一种放下了的身心轻松?

一问又一问接连发出,不待回答,我的醒已然由地平线上的水珠变成了东升旭日。我满目光明,眼里含满温热泪水,这里的问也就是答了。

我当然是醒的了。我是从前的自己遇上了现在的自己。我是人与人之间发生了一次真正意义的邂逅。

我真的醒了。我分明听见时钟又开始滴答滴答地行走。在我的家门口,装甲车一般的垃圾车沉重地路过,呼隆呼隆翻转垃圾筒,两个工人站在踏板上,歪戴帽子,口罩在胸前晃荡,嘴里叼着香烟,神气十足地挥手,向下一只垃圾筒进发——世界又开始沿着时间纵向前行了。

我意识到,我全身通泰地躺在洁净的床上,床上的织物都是全棉的,十分洁净地散发着棉花朵朵的香气,夜晚沐浴以后的护肤乳液也香,也是一种植物香,在温暖与馨香里,爱人就在身边,与我并肩躺着。他仅凭呼吸的变化就知道我醒了,或者他并没有凭借什么。

他说:“醒了?”就两个字,好似两记当当的钟声,是欧洲那种乡村小教堂发出的关怀人世冷暖的钟声,纯粹的和悦,只想关怀你。我没有声音。我还没有力气说话。我刚刚送走某个悄然而至的时刻,还沉浸在莫名的感动中,有着万语千言,却是发不出一声。我动了动手指,爱人干爽而温暖的巴掌,立刻握住了我的手。他慢慢加重劲道,揉搓我的手指,有着无间的亲密和透心的热力,使得我的眼泪悄然滚落下来。

以我四十八年的人生经历,以无数个难眠之夜的痛苦,以数不清的寒冷孤寂和苦涩,以被不安全感反复惊扰的残梦,更以这一夜前所未有的好睡和奇遇,我明白了:是因为我的生命中,有了这样一个爱人。爱人的存在,就是一个安全感的存在,就是一个温暖季节的存在,一个清醒视线的存在。所有的植物,凡花繁叶茂,必然是植根于深厚的肥沃的土壤。一种人生态度的换转与修养,也是因为个人生活的土壤。这土壤也许肉眼可见,也许肉眼不可见。它也许是一种原始的微小的自然的善心与善意。它也许是一种大义。一种凛然。犹如巍峨远山。犹如蓝天与大海。犹如最红最圆最温和的夕阳,某一日,恋恋不舍地滚落你的窗口,你倚窗遥望,与它对视,心领神会地接受了一个关于生命的教诲与暗示。我相信,对于一个有许多性格缺陷的人,一个重感觉的文字写作者,一个资质与悟性都比较普通的瘦弱的女人,个人生活环境的影响是巨大的。因此,我得承认这么一个事实:我的好睡,我的觉悟,我的平静与安稳,我生命中某一时刻的悄然而至,与我身边睡的是这样一个男人密不可分。

我看着这个男人,他也这样地看着我。我们都没有语言可以表达自己此时的情怀。对于他,我是这样地敬重,这样地想要顺从。我恨不能检讨自己平日对他的所有冒犯和失礼,也恨不得原谅平日没有给予他的所有原谅——嘴里却依然无话。不敢说也不能说,这样的话决然没有可说性,一旦出口就有损失,不是薄了,就是厚了,不是淡了,就是腻了。

当某个时刻悄然而至。当我满含泪水,睁开眼睛。当一夜之间我与现实不再有恨。当爱人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只有李白的一句好诗穿透岁月到现在: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此时此刻,宇宙天地如此郑重,男女也不再存在,夫妻就是骨肉至亲,看不厌的爱人就是山,是石头,是石头缝里生长了千百年的大树,任你什么样的污秽糟蹋也无法亵渎,纵然凡胎肉身转眼就会灰飞烟灭,至情至性总归那座敬亭山。

我们能够说出来的,是现实生活。我们说我们连“众鸟高飞尽,孤云独自闲”也不要做。我们要好好地生着活着,牢牢地在众生之中,是一对同窗的学友,相约要一起好好地学习。学习生活,学习自然,学习光明、简单、敦厚、宁静,争取获得一次又一次的人生醒悟。闲书里有一帖中药膏方,宫廷得于光绪七年,时有周妈妈奉旨拟定为益寿膏。方子开了四十七味中草药,我用文学的眼睛看,过目不忘的只是两味:豆蔻与破故纸。豆蔻有怎样的青春?而破故纸又有怎样的老迈呢?却须得一起煎熬互补。其实,人生的长寿与否,我以为实在只是天意。而熬至滴水成珠本身,对于人生来说,却实在是一个美妙景象,是一个美好的修炼过程。爱人把方子,用了洒金宣纸,小楷抄录,贴在我们茶室的墙壁上。老是要叫我不由自主地想,那最后熬成的珠子,该是何等圆润,何等晶莹,何等沉着,何等剔透,叫人怎么喜欢才是呢。

2005年11月写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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