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脚脚
早时候女人的脚是一个秘密,自幼便收缩到体积甚小色彩惑人的布里,直到老死,还是私隐的,还是未见天日也不可见人的。尤其小姐的脚,小姐小脚,越小姐越小脚,自然从不见地里插秧种稻的女人家有裹着脚布的。于是秘密被缠绕着,却也被泄露着。
不知道多少年之后,约摸是打扮上的变革历经了头、腰、裤腿,终于抵达了脚。脚平反了,就像所有被束缚过许多世纪的部位,因为这个时代的女人们自由的追求而自由。
在这种涉及到一切细节的“自由”中,脚上的美不同于身体的美,甚至不同于双腿的美。脚上的美是性感的,正如被赞美着的。因为脚踝温和的突兀和脚趾轻柔的伸展,也因为脚背上似有若无的青色筋脉和趾甲上永远出人意料的颜色。脚上的美是动感的,它的提放张弛影响了身体其他部位对于移动的承接,才有了旁观者对于一个仅仅在走路的女郎无尽的想入非非。
其实脚不过是由一块梯形的肉骨和五根怪胎般冒出来的肉趾构成,有人肥些,有人瘦些,有人香些,有人臭些。却好在有了那些性感动感,使得脚不至于只剩下“脚癣一次净”之类的名词作为google的搜索结果。于是脚可以是昂贵的,可以是充满诱惑力的,还可以是高高在上的。
她可能小心翼翼刮去了脚跟的茧;可能做了脚膜抹了脚霜;可能通过一系列按摩减轻脚的疼痛。而以上或者大于以上的繁琐而细致的步骤,只是为了配合一双她心仪已久的鞋。她会穿上那鞋,踏着猫步,优雅自若地看着竖在地上的镜子中自己的脚和脚下的鞋。那鞋,多半只有一片薄底和两条细带,犹如编扎了一半的长征草鞋。又多半向着前方仰起头,尖得仿佛被施过恶咒的巫婆鞋。然后走去账台付款的时候,她也保持着展示与骄傲的姿态。
如今,女人的东西已经太容易变迁,正如不再有人在乎一双赤裸裸的脚会透露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不代表面孔,不代表身份,至多只包括了一对脚的尺寸和两只鞋打过折的价格。
至于女人,变迁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权利。女人把变迁作为了城市的代表,似乎没有了变迁,便是不可原谅的落后,便是对开放与发展的亵渎。于是她们努力变迁着,像对待一份长远的计划进行每天适量的规划和实施。而那变迁本身,也因为其内容的速度太快和太叫人始料不及的创造丢失了属性,反而毫无定义地被牵制着。甚至已经不如一个“脚”字来得丰富和值得琢磨。
可惜我始终无法对所谓美脚作出准确的解释,那可能是因为我长了一双无论以何种角度何种审美观看都不可能用“美”字形容的脚,它拥有着过去某个年代风行了数年的丰腴和始终不存在于外表的变迁。所以我的脚也像百年前的秘密,仍然躲藏在一块棉布或者一块牛皮里,并且它依照美丽与智慧不可并存的至理名言,不断行走着,不断自欺欺人地智慧着。但那并不代表我不渴望换取一双更加纤细洁白更加小巧玲珑的脚,只是迄今大概还没有一种物质上抑或情感上的价值令我产生像灰姑娘的两位姐姐那样把大脚切割成玉足的念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