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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梦的励志文章

罗兰:叶沄

罗兰:叶沄

我和叶沄是中学时的同学,她比我低两个年级。我读高三的时候,她才考入高一。

学校是女校,女同学之间,常有一种轻情的、略带恶作剧但无伤大雅的玩笑。那时,我们时兴“拉朋友”。把本来不认识的同学拉在一起,让她们做朋友,看她们那忸怩害羞的表情,觉得很好玩。

事实上,这当然也是一个沟通同学感情的好办法。一所好几千人的学校,班与班之间,靠了这趣味盎然的“拉朋友”,可以很快的都熟起来。

有一天,我从钢琴室出来,准备到理化教室去上课,经过走廊的时候,迎面碰见36学级的小钱。她一见我,就笑嘻嘻地说:

“告诉你一个新闻!”

“什么新闻?”我问。

“有一个新生想认识你。”

“那就认识认识,有什么关系?”我说。

“你不知道是谁,我敢打赌,你是不会喜欢她的。”

“是谁呢?”

“她叫叶沄。一脸都是雀斑,不好看,没有一个人‘拉’她做朋友!”

我想了一想,说:

“你说我不喜欢她?”

“我敢打赌!”

“赌什么?”

“一斤芝麻糖。”小钱嘻皮笑脸地说。

“好!我赌你一斤芝麻糖!”我带着玩笑的心情说。

下课之后,小钱果然招来了叶沄。

“喂!认识认识!”小钱把叶沄往我旁边一推,嚷着说,“这是小靳,你叫她靳姐姐。这是叶沄。”

叶沄怯生生地朝我笑了笑,就低下头去了。

她真的是一脸雀斑,长长尖尖的脸,配着一头粘粘腻腻的黑发。很大的一双眼睛,却没有神采。微笑的时候,现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浅蓝色的制服,打着皱,显得很不整洁。

我觉得我真的不大喜欢她,但是,我又不得不找话来同她说,于是我问她道:

“你这节没课吗?”

叶沄怯怯地摇摇头,很紧张的样子。

“你这里有没有家?”我又找活来说。

她点点头,咬着嘴唇,两手互相扭搓着,笑得很不自然。

我看她这么忸怩,觉得很为难,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人来叫我去练合唱,我正好借此下台,就敷衍地对叶沄说了一句“有空来找我玩”。也没有听见她怎么回答,我就跑走了。

于是,我输给小钱一斤芝麻糖。

过了几天,是星期六,下午我没课,就在钢琴室练钢琴。弹完了一段,忽然觉得背后站着一个人。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叶沄。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问。

她两手互相搓着,嗫嚅地说:“我在听你弹琴。”

停了停,她又很吃力似地说:“我已经听了很多次了!”

“哦?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我站在门外听。那时我不认识你,不敢进来。”她难为情似地说着。说完了,就用上齿紧紧地咬着嘴唇,好像惟恐自己说得太多了似的。

“哦!真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在门外。”我说。

“我希望你不知道。我……”她说了一半,又去咬她的嘴唇。停了一会,躲开我的眼光,她才又低低地问:

“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很好听。”

“这首曲子叫《秋花》。”我说。

“钢琴曲集里好像没有,我找了很多遍。”

“这是一位老师抄给我们的,大概不是很有名的曲子。”

“但是,它很好听。”她说。

这时,小钱抱着一个篮球,从钢琴室门前经过,见叶沄在这里,很意外的样子,对我做了一个鬼脸说:

“谢谢你的芝麻糖!”

说完,她就把篮球在地上拍着,跑开了。

我笑着抬头,想对叶沄说点什么,却见她局促地站在那里,脸色变得很红,而且微微地渗着汗水。

看见我抬头望她,她就更是紧张得想要哭出来的样子,双手掩着脸颊。

我正在觉得莫名其妙,她忽然激动地说:

“你们在背后是不是叫我‘芝麻糖’?”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又说道: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脸上的雀斑。”

我恍然明白了她这样紧张的缘故。于是,我站起身后,拉下她掩着脸颊的手,带着由衷的歉意,我说:

“叶沄,不要这样神经质,雀斑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我们会喜欢你的。小钱是在找我要糖吃,因为我和你做了朋友。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学校的花样,交了朋友要请吃糖的,这样不是很好玩吗?”

她的双手在我手心里渗着汗水,但是,她的脸色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她的缺少神采的眼睛探索地望着我,望了好一阵,她才轻轻地缩回她的手,把手在黑裙上慢慢擦抹着,她低声地说:

“也许是我太多心了,但是你肯和我做朋友吗?”

“当然,为什么不肯?”

“谢谢你。”她说,“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向你学这首《秋花》!”

这样,我和叶沄就成了朋友。凭良心说,我和她做朋友的缘故,多半还是因为怜悯。

可是,后来,我发现她对音乐有着一股奇异的热忱。她钢琴弹得非常好,《小奏鸣曲》已经弹完,开始在弹《贝多芬》。小品也弹了不少,一首《小鸟晚唱》弹得很有韵味。而且她还会拉南胡和弹古筝。

她说,她是跟她父亲学的,她的父亲在一所中学教音乐。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母亲死了,父亲为了她,没有再娶。

这使我明白她的蓝制服为什么总是那么皱。

“父亲说,我将来可以做钢琴家。”她说。

单听她的钢琴,她确实具备了一些做钢琴家的条件。她的指触流利而又准确,难得的是,她懂得怎样在乐曲中放入一些情感。

她也开始弹我常弹的那首《秋花》,很快的就已弹会。

我发现,她看谱很快。

就这样,我们两人消磨在钢琴室里的时间慢慢增多。我也慢慢忘了我当初认识她只是为了一点怜悯,而真的和她做了朋友。

后来,我毕了业,到一家电台做事。叶沄中途退学,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过了好几年,忽然,有一天下午,她跑到电台去找我。

好几年不见,她已经长大,但个子细瘦,而且缺少少女们应有的风韵,一身都是平平板板的。衣服虽然已经熨得平整,但脸上的雀斑并没有减少,那自卑胆小的样子也没有改变。

时间是春天,北方的春天总是刮风,她围了一条淡紫色的纱巾。

“我知道你在这里做事!”她说,“但是我一直不敢来找你。今天我有点事情,要和你谈谈,我才来打扰你。”

她习惯地咬着她的嘴唇。

看她那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就放下了手边的工作,为了使她轻松一点,我把她带到电台后面的小园子里,那里有几棵刚在抽芽的垂柳,和发着新叶的榆树。

我和她找了一个石凳坐下。开始问她,找我有什么事。

“你可以不可以帮我一点忙?”她迟疑地低着头问。

“当然可以,只要我办得到。”

“我这几年,钢琴很有进步。我退学之后,就专门学琴,没再进学校。老师是一个意大利人,老师说,我弹得很好。”

“我相信你一定弹得很好。”

“我也相信。”她说,仍然低着头,“等下,我弹给你听听。老师说,我可以把李斯特的曲子弹好,很不容易,他的作品最难弹。”

“我知道,我一直不敢弹他的曲子。”

“你现在不继续学了?”她问。

“我没有多少天分。学到这里,已经不能再进步了。”我说。

“你太没有志气!”她不满意地说,“世界上,没有比音乐更迷人的东西了!我永远也不会放弃的。”

她抬了抬头,眼睛里带着梦幻。我第一次觉得她很动人,于是我说:

“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靳姐,”她总是这样叫我,“给我安排一个时间,在你们的音乐节目里广播一次好不好?”

“你让我帮忙的就是这件事?”我问。

她点了点头。

“那没有问题。”我说,“我相信你会弹得很出色的。”

她高兴得脸都红起来,抓住我的手说:

“是真的?你说我可以广播?”

“当然,我替你安排。我们每星期六都是请外面的人来演奏。”

“哦!那我太感谢你了。你不知道,这对我是多么重要!你不知道,真的!这对我实在太重要了!”

她重复地说着,眼睛并没有看我,仿佛她是在梦里似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样激动。学钢琴的人在电台表演一次,也是很平常的事,而她却好像觉得这次演奏关系着她整个一生的命运。

于是,她演奏的那天到了。

她老早就来到电台,在大发音室里练习。

那时没有录音的办法,一切演播都是“现场”。

她似乎很紧张,但是,那首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弹得真好。那节奏与气势,不是一般女孩子所可以表现得出来的。

她还弹了两首小曲。一首是《秋花》,她说,是为了纪念我们的友情,还有一首是《爱之梦》,那是李斯特的抒情曲中最有名的。

节目完了之后,我陪她在会客室休息。

她手中紧紧握着我给她倒的那杯茶,沉默着,带着一点梦一般的忧郁。

“今天你很成功。”我说。

“我希望如此。”她的眼睛注视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回去?还是叫电台的车子送你?”

她摇摇头。停了一阵,才说:

“也许有一个人会来接我。”

“哦!”我恍然地说,“你有男朋友了?”

她忸怩地笑了一笑,说:“现在还不一定。”

“怎么叫现在还不一定?”我问。

“我见过他,他还不认识我。他拉小提琴,你也许知道,他叫莫洪涛。”

“噢!莫洪涛。”我说,“我当然知道,他来演奏过好几次了。”

“他很帅,是不是?”叶沄低着头问。

“哦!当然。尤其是在他拉琴的时候。”我说。

“我看见过他演奏,那次,在犹太会馆。”叶沄神情很羞涩,本来血色不佳的脸颊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她接着说:“我父亲想让他认识认识我。他和我父亲是同行,都是教音乐的。”

“哦!那太好了!”我兴奋地说。

“可是,”叶沄忧忧郁郁地道,“我说,让他先听听我的琴,再认识我。这样,也许,比较好……”

“哦!”我看了叶沄一眼。猛然醒悟到她为什么要很费心思的来找我为她安排一个广播的时间。

我看着她。她有雀斑的脸,粘粘的黑发,平平板板的身材。

她抬了抬头,见我在注视她,于是,羞涩地说:

“你说是不是?”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沉了沉,她又自顾接下去说:

“我怕他先见了我的人,会不喜欢我。”她咬咬嘴唇,想了想,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假如第一眼的印象不好,往往就没有耐性去发现那第二眼所可以看到的好处。今天,我父亲约他在我家里听广播,说,等一下,让他来接我。”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而且她那迷惑而又激动的神情,也使我觉得她并不怎么需要我的回答。

果然,停一会之后,她就又接着说:

“我父亲真的很喜欢我,因为我没有母亲,他一切都替我安排。他常说,一个女孩子,如不能靠外貌,就要靠内在。所以,他极力鼓励我学音乐。还好,我似乎有一点天分。”

叶沄在灯光下,悠悠地说着。我看得出,她在努力使自己镇定。她扭搓着自己的手,声音低微而抖颤。我知道,她内心十分激动。

就在这个时候,工友进来说:“有人找叶小姐。”

“他来了!”叶沄蓦地站起身来,脸色变得苍白。

“我跟你一同去,看看他。”我说着,拉了叶沄的手,拖着她快步向大门走去,仿佛我不这样,她就不肯去似的。

莫洪涛站在传达室旁边,穿着浅灰色的春季西装,打着蓝白相间斜条纹的领带。长眉毛,直鼻子,宽宽的嘴。那对眼睛,即使在夜色中,也仍然黑白分明。

他是认识我的,所以先向我招呼,一面用很含蓄的眼光,打量着我旁边的叶沄。

“你来接叶沄?这就是!”我把叶沄轻轻拉向莫洪涛,叶沄羞怯地向莫洪涛伸出她的手。

莫洪涛比叶沄高出一个头,他的眼神似乎只在叶沄的头顶和夜空之间打转。

他握了握叶沄的手,礼貌地说:

“我听了你的演奏,我很感动。”

我没有听见沄怎样回答,于是,我说:

“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情。”

叶沄怯怯地低着头,抱着琴谱,和莫洪涛一同走了。

整个的夏天,我都没有再见到叶沄。我在忙我自己的,像一般20多岁的女人,我也有我的麻烦,当然是感情上的。所以,我也很少时间去想她。

日子过得快,天气不知在什么时候慢慢地凉起来了。

北方的秋天,凄凉萧索。当树叶飘落而夹衣上身的时候,每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心中都会有一种凄然欲泪的感觉。

那天下午,我到一木洋行去买唱片,一出来,就遇到了叶沄。

她瘦多了,脸上没有血色,那雀斑就更明显。

见了我,她露出了一丝凄凉的笑,算是招呼。

不用问,我就知道,她没有得到莫洪涛。

于是,我一面陪着她走,一面轻描淡写地说:

“你好吧?”

她摇摇头,眼睛带着几分迷茫地望着远处,她说:

“他有女朋友。”

“哦,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来往了没多久,我就知道,他告诉我的。”

“那就算了!”

“可是,我……”她忍了忍,“我真的喜欢他那一手小提琴。好几年前,我听过了他一次演奏,就一直想,他要是我的多好!”

叶沄把这最后几个字说得那么幽婉,低低的,像自言自语似的。我从未想像过一个少女肯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她内心深处的爱情。我也从未想到过这几个字由她说出来的时候,会这样使人感动。

她似乎并没有等待我的反应,她接着用那样的语气低低地说:

“我一直希望,有那么一天,在静静的晚上,他拉一首小歌,给我听。莫洪涛拉那首《泰思冥想曲》的时候,那琴弦好像在我心上一样。”

她悠悠地说着,踩着脚下的落叶。黄黄的枯叶,沙沙地飘转,在青色洋灰的地面上。

“那么,你们现在怎么样?”我问。

“我不管他怎么样,我是喜欢他的。”她说。

“可是……”我只说了这两个字,就咽住了想要劝她的话,因为她显然不在听我。她接着自己说:

“莫洪涛和他的女朋友已经快要结婚了,他说,假如我愿意,他希望我去替他们弹弹婚礼进行曲。”

“这怎么行!他怎么这样残忍?”我生气地说。

“我答应他了。”叶沄静静地说:“他是真正希望我去替他们弹婚礼进行曲。他说,这首曲子太多人弹过,但弹得好的人几乎没有,大家都是乱弹。他说,这首曲子,要能弹出里面的情感才好。”

我沉默地走着,踩着脚下的枯叶,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再提出意见。

“这样,我也就觉得满足了。”她低低地说,“我知道,他一定喜欢我的天分的。”

我实在忍不住,刺激了她一句,我说:

“可是,他不和你结婚!”

叶沄例过头来,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踩着枯叶。她仍像自言自语似地说:

“我原谅他的,他不知我在爱他。”

我觉得她不可理喻,就不再说什么。

她也似乎已经把话说完,沉默下来。

一路上,我默默地随着她踩那飘转着的枯叶。从她的沉默里,我觉得她真的是原谅莫洪涛的。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原谅他。如果是我,我至少是绝对不会去替他弹婚礼进行曲的。

叶沄就这样把莫洪涛送进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她苍白得像褪色的秋花,但意外的是,她比以前沉静而安详得多了。她不再那样紧张自卑而神经质,她变得冷冷的、静静的。

而她最大的改变,是不再弹钢琴。

这个改变使我为她惋惜而难过。

她说,她已经把音乐随着对莫洪涛的爱,一同封存起来。她答应为他弹婚礼进行曲的时候,就这样决定了的。

那一阵,她几乎天天到电台找我。有时我忙,她就静静地坐在我那唱片室的一角,望着窗外,好几小时,也不动一动。

整个的秋天的天空,就那样被她望得越来越惨淡,树叶落尽,雁群南飞,终于飘起雪花来了。

电台升起暖气,大家换了冬装。

叶沄有几天没有来。我担心她是不是病了。

没想到,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她忽然和莫洪涛一起来了。

她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唱片室,两人都挟着乐谱。

叶沄带着一点羞涩,走到我的面前,向我低低地说:

“有点事要麻烦你。”

说完,她回头去看莫洪涛。

莫洪涛用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叶沄,然后向我展开一个笑容,打算对我说什么。

我因为替叶沄不平,从他进来之后,就没有招呼他。现在,我不等他说话,就抢先对叶沄说:

“如果是你的事,那没有问题,是别人的,我可不管。”

叶沄顿了一顿,说:

“我想,应该说是我的事。”

“好!我说着站起来,绕过莫洪涛,把叶沄拉到靠窗的沙发上,那里是她整个秋天都坐着看天的地方。

“告诉我吧!你有什么事?”我说。

叶话感觉到我对莫洪涛的不友善,带点歉意地向莫洪涛望了一眼,见莫洪涛已经背转身去,浏览唱片,她才低了低头,对我说:

“请你帮帮忙,让我和他借你们的发音室,练习练习。”

“练习什么?”

“当然是他的小提琴,和我的伴奏。”

“你要给他伴奏?”我不以为然地问。

“嗯!”叶沄说,“他要出国了。在走以前,想开一次演奏会。他说,只有我伴奏,才能衬托出他的琴艺。”

“让他找别人去!我没有兴趣给他帮忙。”我说。

“不是给他,是给我。求你!”

我不满意地朝叶沄望着,说:

“为什么呢?叶沄?他还没有让你苦够?”

叶沄苍白的嘴角,泛着一丝微笑。她低低地说:

“你不知道,自从他前几天写信告诉我,说让我给他伴奏以来,我多快乐!我忽然觉得我早就不该戒掉弹钢琴的了!早知道他会找我,要我给他伴奏,我早就该天天练习的,好在还有一段时间,多练练,还来得及。”

我看看她,完全不了解她为什么这样容易妥协。

她见我不语,就抓起我的手,轻轻地摇撼着,低声说:

“给我一点面子,他知道,我会求得动你的。他家里不能练,因为我恐怕他太太知道我们的过去。”

我又看了看叶沄。这时的叶沄很美,那眼里的柔光,和唇边的浅笑,以及当她说“我们的过去”这几个字的时候,那沉醉的神情,真的就让人觉得她和他有一个甜蜜动人的过去。而莫洪涛的太太会妒嫉她似的。

“而我的家里也不行。”叶沄又接着说,“我父亲不谅解莫洪涛,他不许我再和他来往,他让我把他忘记。”

“而你并没有把他忘记。”我揶揄地说。

“我用不着把他忘记。他这样看重我,我为什么还要把他忘记?”叶沄细细地说,“我就知道,他会看出我的天分的。那天,他不是说,听了我的广播,很感动吗?”

叶沄竟然连那一句礼貌的恭维都记得这样清楚。

“只有你们电台,假如你肯帮忙,我们就可以来练习了。我知道,时常有音乐家借你们的地方练习的。”她说。

这时,莫洪涛已经不再浏览唱片,却仍然背向着我们,在看墙壁上的一张日历。

我忽然觉得应该替叶沄出一出气,于是,我叫了他一声:

“莫先生!”

“嗯?”他回过头来,带着一点不安,微笑着走过来。

“听说,你有事情要找我。”

“是的。”他不得已地说,“我恐怕太麻烦你。”

“我倒不会觉得麻烦。”我说,“只是,我希望知道一下,你究竟有多少诚意?”

他带着困惑的神情,望望我,又望望叶沄。然后说:

“你指的是什么?”

“你说,我指的是什么?”我反问他。

莫洪涛仰起他线条优美的脸,做了一个深思的表情,说:

“如果你指的是音乐,那么,我的诚意是百分之百的。”他说着,低头望向叶沄,“而她,是我音乐的一部分。”

叶沄坐在我身旁,她的手,始终按着我的手。现在,我感到她的手缩紧了一下,然后,她低低地说:

“谢谢你。”

我回头望叶沄,她正用如梦的眼神看着莫洪涛。发觉我在看她,她才惊觉地说:

“谢谢你,靳姐姐,我知道你会帮忙他的。”

我不想再说什么,站起身来,去查发音室的时间表。

叶话没有限过来,她坐在那里,痴痴地注视着莫洪涛。而莫洪涛正把他的小提琴从琴匣中取出来,用手指轻轻地着琴弦,发出沉沉如梦的声音。

我想起叶耘的话,“他拉那首《泰思冥想曲》的时候,那琴弦好像在我心上一样。”

而现在,他拨的琴弦,一定也在叶沄的心上。

我看得出来,叶沄融化在他的拨弦里。

莫洪涛的演奏空前的成功。Encare了四次,还无法满足台下的听众。

他谢幕,再谢幕,拉着叶沄。

叶沄穿着黑丝绒长裙,跟在莫洪涛后面。我惊异地发现,这时的叶沄,竟一点也没有局促、自卑、神经质的模样。黑丝绒的长裙使她显得庄肃而纯洁。她不再是那个长着雀斑、疑心人家说她是芝麻糖的叶沄。我说不出来她是什么,也许,最恰当的说法,还是莫洪涛的话——她是莫洪涛音乐的一部分。

她的伴奏真是出色!尤其是那首《泰思冥想曲》,她的钢琴推展应答着小提琴那缠绵如诉的旋律,仿佛那音乐是从她灵魂深处流泻出来的。

那天,莫洪涛的太太也在场,她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子上,是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我不知她懂不懂音乐,但是,当散场后,别人向她道贺的时候,她那优雅的风度,和得体的笑容,却使人倾服。

那次以后,叶沄变得很积极,她不但积极练琴,而且找人学理论作曲。

快要过阴历年的时候,天气冷得很。窗外一眼望去,都是积雪。

好久不见叶沄。她忙得起劲,我却开始有点想念她。我们的友情在平淡中见出深刻。时常我会默默地望着她常坐的那张沙发,和她常望着的窗外那一片天,想起关于她的种种苦乐。

这天,就在我这样望着的时候,我看见莫洪涛提着他的琴匣,慢慢地走来。

我忽然觉得,难怪叶沄那一阵成天这样凝望着窗外。她一定时时刻刻在梦想着这个画面——莫洪涛提着他的琴匣,出现在她眼前。

莫洪涛穿着深色的西装大衣,戴着浅棕色的皮帽。衬着白皑皑的雪的背景,迈着长长的步子,越走越近。看见我在窗口望他,就扬起手来向我招呼了一下,会开铺着方砖的人行道,踏着雪地,走到我的窗下。

我把窗子推开,听到他对我说:

“我来向你辞行。我要走了!”

“哦!叶沄知道了吗?”我突然为叶沄难过起来。

“我还没有告诉她。”他沉吟了一下,说,“我想,我一方面来向你辞行,一方面,我觉得也许和你谈谈比较好。”

“谈什么呢?”我说,“你应该觉得对叶沄负歉。”

“是的。所以,我觉得该和你谈谈。”

我想了想,说:“那么,你进来谈吧?”

“不了,”他说,“我只说几句话。”

我望着他,他脸上表情很复杂。我觉得他是在尽力使自己平静,并且在尽力想办法把他的意思简化。

他的嘴唇在他坚定的鼻子下面紧紧地抿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抑制的表情,微微闭了一会,然后他才低低地、慢慢地说:

“我很爱叶沄。”

我几乎被惊得跳起来,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想,或者,莫洪涛是说错了话,也许是他还有未完的意思,我怔怔地望着他。

许是我的神情露出了太多的不信任,所以,他接着说:

“当然你不会相信的,而且,你也不会同情我的。我知道,任何人都会觉得,我是在说着一句不负责任的话。”

他顿了顿,于是我乘机报复似地说:

“我恐怕你真的是说着一句不负责任的话吧?”

他低了低头,嘴角边泛着一丝无奈的微笑,说:

“那天,叶沄在电台广播,我其实并没有听到。”

“你没有听到?”我不相信地说:“但是,我明明记得,你那天说你听到了,而且很感动。”

“那只是一句礼貌的话。”他说,“我觉得我不应该对她说我没听。事实上,那天,我家里有事,不能脱身——”

“是不是和你现在的太太在一起?”我冷冷地问。

“你说对了,”他说,“那天,她和她姑母在我家里。在那天以前,我们就已经认识了。”

“你很爱她?”

他想了想,说:“那时,我们之间还很平淡。”

“但是,你没有赶去听叶沄的广播。”我说。

他点了点头,说:“我以为叶先生只是希望我去分享一下他的快乐,做父亲的常常是这样的。我没想到其他的事,我后来去到他家,她的广播节目已经完了。”

“连他让你来接叶沄的用意,你也没有去了解?”

“当时也许我曾想到,但是——”

“但是,你并没有发现叶沄有什么可爱,是吗?”我问。

他看了看我,歉疚地说:“我想,你也许会了解,那时候

我沉默着。我想,我是了解的。不但是我,连叶沄也是了解的。她那样费尽心机想让莫洪涛先听到她的音乐,后见到她的人,就证明她是了解的。

她没有想到命运这样安排!

叶沄那时曾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假如第一眼的印象不好,往往就没有耐性去发现那二眼可以看到的好处。”

她是那样的有着先见之明,和自知之明!

莫洪涛见我不说话,就又解释似地说:

“后来,我和我现在的太太之间,感情发展得很快,我也没有再去注意叶沄。”

“可是,你似乎也曾和叶沄来往。”

“是的,但那时,我只想到我们是在为音乐。”

“难道现在不是了?”

“早就不是了,”他说,“我的意思是,早就不单纯是为音乐了。”

“从什么时候?”

他迟疑了一下,说:“你也许知道,我结婚的时候,是请她弹的婚礼进行曲。”

我忍住要说出口的责备他的话,点了点头。

于是,他说:“就是那天,她弹完了婚礼进行曲,在另一次‘奏乐’的时候,她弹了那首《爱之梦》。我忽然想到,那就是她广播过的那首。她不知道,那才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音乐,那真是惊奇的发现!你不知道她弹得多么好!她是个天才!音乐从她手下流出来,像醇酒或清泉,甘冽而令人迷醉!她放进了那么深、那么真挚的情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弹奏这首曲子,我听得出来,她改变了其中一些地方的表情,使这首曲子多了一份凄伤——”

他停了停,抬眼看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燃烧着激动,他显然没有留神我对他这些话的反应。他自顾接下去说,

“那时候,我才重新认识叶沄,我才惊觉到,也许我做错了事情。”

他沉了一会,继续地说:

“我不知道这该怎么解释。从那以后,我再也挥不去她音乐的声音。我从未听过另一个人把《爱之梦》弹得那样令人迷醉!”

“你难道还不知道她在爱你?”我问。

“后来我知道了。”他说,“在我请她为我伴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不止一次,我看见了她眼睛里的那隐藏着的爱情,但是,我已经什么也不能告诉她了。”

我看着莫洪涛的线条匀称的脸,这脸上带着激动的表情。我看着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现在这对眼睛里燃烧着爱情与苦痛,和一种朦胧缥缈的幸福。忽然,我想起叶沄的眼睛。

自从她认识莫洪涛以来,她的眼睛里也经常燃烧着这种爱情与苦痛,和一种朦胧缥缈的幸福。

我忽然觉得他们两人真是幸福的一对,他们之间似没有一点隔阂。他们的灵魂紧紧密密地拥抱结合在一起,正如他们两人演奏的那场音乐。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他们两人在音符的核心里沉醉着,拥紧着。外界一切人为的距离都不会影响他们,一切名份对他们都没有意义。

不是吗?假如你们爱,结婚不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呢?假如你们爱,隔着海,隔着天,隔着千山万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这样想着,被他的热情感染,我觉得我不但已经原谅了他,而且深深地同情着他。

他仍旧沉落在他自己的梦里,他说:

“我知道,虽然我什么也没有告诉她,但她是懂得我的,正如她虽然什么也没有告诉我,而我也是懂得她的一样——我很幸福!”

他把“我很幸福”这四个字说得很慢、很低、很柔,像那天他在小提琴上那沉沉如梦的拨弦。像他正拥着叶沄那纤细的身体,在对她耳语。

许久,他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觉得打破这蜜样的气氛是可惜的。空气这样暖,仿佛这不是雪天,而是春季。

这样,过了好一阵,他才下了决心似地让自己从梦中清醒过来,慢慢地说:

“你不会笑我吧?也不会怪我了,是不是?我真的爱她,真的——”

他把提琴匣交到左手,伸过右手来,对我说:

“替我照顾叶沄。告诉她,我爱她,永不会变。”他的眼睛里有泪。

我也伸出我的手,感觉到他手的微颤。我说:

“我会的。我知道她是多么爱你,她肯为你做一切事。”

他点点头,收回他的手,说:“那么,再见了!我也许要过几年才会回来。”

他说完了,并没有马上走,他站在那里想了想,很困难似地说:“女孩子总该结婚的。假如她有适当的对象,我希望她结婚……我知道,那是不妨碍的。”

他说完,迅速地转身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在路角消失。

我不知道他说“那是不防碍的”是指什么,但我知道,他是真的希望叶沄结婚。不是为了他自己良心的平安,而是为了叶沄。

尾声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一个飘雪的冬天接着另一个多风沙的春天。世事变迁很多,我到了台湾,许久不知叶沄的消息。

今天春天,有朋友从欧洲来信,说莫洪涛正在那边旅行演奏,他很成功。而他所演奏的有一首最受欢迎的小曲,是一位中国女作曲家写的。那曲调,优美而感伤,曲名是《I know,and I believe.》,那作者的名字也是用英文写的,叫“YehYun”。

我想到,那当然是叶沄了。

朋友信中说,每次莫洪涛演奏这首曲子的时候,眼中都含着泪光。台下也总有许多妇女流出眼泪。

我忽然明白,叶沄为什么那样积极地学作曲。她要把他们的爱,揉和在音乐里,使这爱情超越时空而不朽。

而叶沄是做到了。

叶沄真正是幸福的。

我想像着莫洪涛琴弦下的那首情意绵绵的《I know,and I believe.》

我知道,那会是怎样柔情、妩媚、幽婉、而虔诚!

我相信,世上真的有着这样令人心动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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