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堇年:是的,是的
时间是两年。
在黑暗的深深甬道中除却钟表走针般铿锵作响的脚步声,我无法听到一丝别的声响。这不是一段时光的甬道,代表两次地球环绕太阳的路程,有无数个地球自身如失眠者一般辗转反侧的自转所构成的宏观跨度。请先想象一个暗的、渺无边际的宇宙,尘埃一般散落着无数不被知具的星球的无限空间,如此盛大而始终的暗和静,神秘伟大并且不可抗拒,在它之内,我们的观察逐渐游移、深入,直到发现一条银纱般的星云带婉转在这浩瀚的深处,人类那令人叹为观止的想象力将其命名为银河系,如其名字一样的华贵绚丽,在这盛大的暗与静的宇宙玄机中它优雅地像一条娴静地挂在贵妇肩上的缀有华丽晶钻的雪貂皮草。在银河的中心,太阳作为一颗辐射出巨大的光热能的恒星,亿万年如一日的熠熠生辉,光芒足以在百万公里以外仍耀眼至盲,似一个暴虐强盛的帝王,引几大行星和无数卫星环绕周围,由此构成了一个被命名为太阳系的帝国。在八大形态各异的行星当中,唯独那颗温柔的蓝色地球半酣了壮丽生命的奇迹,在距离太阳最恰好的的位置日夜公转自转,远看起来像是一只魅力的蓝色眼眸,洁净而美好抵近人类想象之极限。
在这只蓝色眼眸上,经过亿万年的漫长时间,幻化出了浩瀚的海洋、无垠的陆地、森林、山川、沙漠……以及城市、野兽、飞鸟、海鱼、昆虫……和人类。在广袤地表的一个针尖大小的位置上,放大来是一座纵横交错的复杂城市,再放大,放大,到一条街道、一栋楼、一套房子、一个房间、一把椅子……我们或许正坐在上面展开对于宇宙的冥想。
这就是我们的存在—
与城市而言是一粒灰尘,而城市于地球而言是一粒灰尘……地球与太阳系而言是一粒灰尘,太阳郄于银河系而言是一粒灰尘,银河系于宇宙而言……所以,我们的存在,尽管作为一个生命的奇迹而到来,但不过是比尘埃更为微小的尘埃。当一个人为一件事郁郁寡欢并且希望全世界都来关注他当下心情的时候,更为重大的事情或许是一个物种刚好灭绝,一片海洋刚好污染,十几万人正在扳手饥荒的瘟疫的摧残,一场战争刚好爆发,两颗星球正在相撞……所以,一个人即便伟大、成功、财富如山、权倾天下、呼风唤雨,他在已有亿万年历史,并且还将继续有亿万年历史的一颗星球、一个星系、一个宇宙中所能占据的历史,或许连一秒的亿万分之一都不到。
所以,在黑暗的深深甬道中除却钟表走针般铿锵作响的脚步声,犯人无法听到一丝别的声响。凡人作为一粒尘埃前行在时光的甬道中,追逐属于他的一段彗尾,微不足道地在宇宙中占据一丝闪耀。这就是你的与我的,我们的,渺小的生命意义。如在发丝上作一幅巨画,在一粒沙上刻一片浮雕。
所以,在抛却了关于我们自身和其独特、重要、伟大、令人瞩目的幻觉之后,请回到一颗沙粒的位置,细细静静地想一想,对于两年,人类生命的几十分之一时间,我们所获如何。
在已经不再会长高的年纪,光阴年轮不再会表现在骨节拔高的表象上。像竹节一样年年生长的岁月,早都成了遥远的遥远的,遥远的过去。两年是什么。两年是宇宙生命的亿万分之一,但对于一个人而言也是太多无从名状的分和秒,太多混噩的昼与夜,是从前天到今天的跨度这样骤然而逝的时间,一段不堪回首的成长,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几季花开叶落。也可以是一本杂志的二十四期。
我以为我的两年,成就了我的所能,将才华变为财富,获得了属于我的果实,不多不少,不甜不苦,只是一种幸运的应得。由此我看到了更远的梦想天地,有了更大的雄心壮志,我以为我能控制更多的无常,我以为我脚下的这方一席之地踩得更稳,我以为我在时间或得更好……但是因了我无穷尽的渺小,我所获得的,对于一个更强大的依照自然规律运转的世界来讲不过是杯水车薪。这是无论多广大的个人,也无法扭转的力量。
所以没有什么好沮丧的。
所以不要来说占有、获得、成就……只是细细回忆一下在过去的两年时间内走过了什么:我想我所能得到的不过是一些稀松平常的片段—我也一直都是这样一个活在小处的人。旧人谁离去了,谁来到了……我尽可以清晰记得,但必然会忘却在聚散之间几杯酒中的伤情,几首老歌中的唱词。好似我只记得那样多的因为,而忘却了全部的所以。如同太多事情,我们总是能控制它的开始,却无法左右它的结局。当你无意中走上了一条路,你就只能顺着它,硬着头皮走下去。哪里又能预料,下一步是刀尖陷阱,还是鲜花风光……忘却由来已久。忘却先于记得。无处寻找与捉摸的,是生命的诸多所以。
对于一本杂志的两年历程,它花去了多少制作人的心血,受到了多少人的瞩目,被多少读者阅读……这些在我这样一个作者的印象里只有一个宏观概念。我感恩它的诞生带给我更宽广的机遇,它也一度带给我这样令人诱惑的幻觉,关于声明,关于财富,这些立足之需……在我清醒地看到了我身为尘埃,命运待我已是和善的垂青,令我感激涕零。
它的两年,也大致是从我领到第一笔版税的时间直到现在。在二十岁的年纪做到自食其力,使父母宽心,能力虽然并不大,却也并非任何人都有这样的幸运机遇和足够能力,我依然为这样的作为感到踏踏实实的骄傲,也并无更大野心。
写作构成了双重人生的另一条路。经过协作我足以体验更广阔的人生之可能,犹如一种不可多得的精神弥补和才华疏泄,并且支撑了我的现实人生。但写作却也如同双刃之剑,一个写作者如果想要写得足够好,便需要足够柔软细腻的内心,用以感知世间万象;也需要足够强硬的精神外壳,用以平息这过分脆弱的内心所招致的更多心理磨难。恨那有人做到两面俱到,所以才华常常同时意味着幸和不幸。然而事实毕竟有公平的一面,这是一种必然的代价。
我以为经济的独立意味着自由和快乐,或者成就的快感。然而我时常觉得——又不知道是不是天性使然——原来这样的独立不过是让我投射在他人眼中的影子越来越长,而人越来越寂寞。
原来我只不过是从一个人吃饭堂的饭盒变为一个人吃餐厅里的饭菜,从一个人闷头在校园里散步变成了一个人闷头坐进小酒吧喝到不省人事。时常不知为何,相比促使我发奋向上而言,活着总是常常诱惑我以颓堕的方式处理内心,但又总是感到徒劳的枉然。若是现在仍然可以一醉自救,可以从不同的人找到相同快感,我也乐意,可惜还是空虚,不如不必。
旧人的来与去,终于又使我懂得些许人情的道理。我开始感到秋天有如被撕裂,二人来人区也不过像是季节更替。如此循环,令人疲于辗转。我并不责备或者本身,但我责备自己对于或者的期望。在青春期和成人之间的交替,更加难以把持。
我常去的那架小酒馆,名字叫做弗朗明哥,在一家非常安静的小街上。是半个地下室的两间房。夫妻共开的一家小酒吧,并不是小资精致的风格,甚至随意而陈旧,去得早的话,经常看见他们夫妻在外间吃螃蟹作为晚饭。如此的幸福生活,大概就是我梦想的极致了。钢琴旁养了两只狗两只猫。里间只有三桌座位。歌手和乐手都非常好。最喜欢那个略胖的皮肤很白的歌手,这样温和、礼貌、勤快、干净、常常微笑的男人,实在是不多见了。他的歌声干净深情。整段夏天的时间他都再也没有来过小酒馆唱歌,我以为他从此消失。后来听说是因为结婚。
他结婚之后又来唱歌,我有非常惊喜地感觉。他还是那样礼貌而大方地笑,让人只觉温暖干净。很多夜晚我在这里度过,歌手中场休息的时候,我也会上台去弹一首吉他。但更多的时候是坐在台下,喝到沉沦,在一些歌声中忍不住落泪。三十多岁的小酒馆女主人,常常会上台自己谈唱歌曲。喜欢一首老歌《是的,是的,是的》,原唱林良乐从前却未曾听说。
可以原谅吗/是的是的是的/你做的一切都可以原谅/可以等待吗/是的是的是的/你无论离得多远都可以等可以吗/等在你知道的角落/可以吗/等在你熟悉的地方/从未从未放弃你/我会等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