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花境
水仙花又开了。
金盏银台的品种,单瓣,阔叶,每头水仙有六支花箭,漳州的名产,花儿仅铜钱般大,香气却浓成篮球大的一团,嗅一嗅,香球仿佛被人掷向你的额头,一下子竟有几分晕眩的感觉。
已有十数载养水仙的历史。
今年的水仙格外多,也分外地与众不同。
首先是福建老作家郭风先生寄来数枚,接到邮局包裹时我一愣,不知为什么郭风老要如此郑重?后来一想,明白了,他是代袁和平兄寄来一种感情。
和平兄是我养水仙和品功夫茶的领路人,相识于八十年代初。自那以后的十几年间,每年冬季,都能获得几枚漳州水仙,待到水仙绽开时节,沏上一杯安溪铁观音,品茶、观花,茶香入腹,花香入肺,肺腑之间便有一种异香游移不定着,这时若提笔为文,再粗鲁的汉子,也不禁斯文起来。
和平患了不治的口腔癌,去年十一月六日辞世,刚刚四十八岁的壮年。我放下手头的一切,匆匆赴闽为和平送行。和平走的季节正是水仙上市的日子,于是告别和平和福州的同时,我携回了几十枚漳州水仙头,它们分别代表着福州友人的一种情分,从云天里陪同我降落在北京机场时,我知道,今年的冬天将充满碧绿与芳香了。
十二月二日是我的生日,我种下了第一批水仙;十二月六日是和平逝世一个月的日子,我把全部水仙都植入了水盂,连散落的一些小根茎也没有浪费,找一根细铁丝穿上,盘在瓷盘里,我相信这些小根茎里定有不少的花苞孕藏着,即便无花,也有绿叶,冬日里水仙的绿叶,本身就是一种肥腴的营养。
如今大部分的水仙静静地站在我的窗台上,半尺高的叶片,间或有长箭怯怯地探出。从我的案头望去,这一排水仙们如拉起一道绿帘,我则如置身于白洋淀的芦苇丛中。绿叶们在冬日里化身为绝妙的风景,与它们对视的刹那间,你能听到植物所特有的那一种生命的呼唤,蓬勃、朝气,映照着一盆清水,几粒石子,带给你无限遐思。
也许水仙和人一样,有早熟与晚熟的性情之分。同一天里植下的水仙头,看着它们一日日生出白色的根须、长出绿色的叶片、探出管状的花箭,可是在我写下这篇文章之际,只有一盆水仙绽开了八朵小花,这八朵黄白相间的花儿娇嫩无比,带来水仙的花讯,水仙部落的问候,同时把一种愉悦的心境带给了我。观水仙时我想到了远行的冯牧与袁和平。冯牧先生教给我在阳台上养水仙的诀窍,我的水仙才从此拥有了壮茁的身姿;袁和平兄的生命如一株水仙,他的肥硕健壮一度如水仙头,他的才华与智慧亦如水仙,劲气内敛,香远益清,而他早逝的生命给人的感觉,竟也如花般脆弱、娇气———人是什么?一株会思想的芦苇。这是西方一位哲人忽然说的,让我再补充一句:人是一株会思想的水仙,也通,何况水仙比芦苇更有意境和韵味。
进入花境,水仙花境,分明也进入一种老境,人到中年或老年时节,面临友人凋零之际,睹花伤情或由纷繁的花季联想到落英缤纷是极正常的心态。
和平兄是郭风老的弟子,我想郭风先生寄来水仙,定有极沉重的感情和道理。
只有水仙们无知无觉,管自勃发出绿意和极浓的生机。水仙与人,人与水仙,命中有一种排遣不去的缘分,这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