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遥远的自然
城市是人造品的巨量堆积,是一些钢铁、水泥和塑料的构造。标准的城市生活是一种昼夜被电灯操纵、季节被空调机控制、山水正在进入画框和阳台盆景的生活,也就是说,是一种越来越远离自然的生活。这大概是城市人越来越怀念自然的原因。
城市人对自然的怀念让人感动。他们中的一些人,不大能接受年迈的父母,却愿意以昂贵的代价和不胜其烦的劳累来饲养宠物。他们中的一些人不可忍受外人的片刻打扰,却愿意花整天整天的时间来侍候家里的一棵树或者一块小小的草坪。他们遥望屋檐下的天空,用笔墨或电脑写出了赞颂田园的诗歌和哲学,如果还没有在郊区或乡间盖一间木头房子,至少也能穿上休闲服,带上食品和地图,隔那么一段时间,就把亲爱的大自然定期地热爱一次。有成千上万的旅游公司在激烈竞争,为这种定期热爱介绍着目标和对象并提供周到的服务。
他们到大自然中去寻找什么呢?寻找氧气?负离子?叶绿素?紫外线?万变的色彩?无边的幽静?人体的运动和心态的闲适……事实上,人造的文明同样可以提供这一切,甚至可以提供得更多和更好,也更加及时和方便。氧吧和医院里的输氧管可以随时送来森林里的清新。健身器上也可以随时得到登山的大汗淋淋的感觉。而世界上任何山光水色的美景,都可以在电视屏幕上得到声色并茂的再现。但是,如果这一切还不足以取消人们对自然的投奔冲动,如果文明人的一个个假日仍然意味着自然的召唤和自然的预约,那么可以肯定,人造品完全替代自然的日子还远远没有到来。而且还可以肯定:人们到大自然中去寻找的,是氧气这一类东西以外的什么。
也许,人们不过是在寻找个异。作为自然的造化,个异意味着世界上没有一片叶子是完全相同的,没有一个生命的个体是完全相同的。这种状况对于都市中的文明人来说,当然正在变得越来越稀罕。他们面对着千篇一律的公寓楼,面对着千篇一律的电视机、快餐食品以及作息时间表,不得不习惯着自己周围的个异逐渐消失。连最应该各个相异的艺术品,在文化工业的复制技术下,也正在变得面目相似,无论是肥皂剧还是连环画,彼此莫辨和新旧莫辨都为人们所容忍。现代工业品一般来自批量生产的流水线,甚至不能接受手工匠人的偶发性随意。不管它们出于怎样巧妙的设计,它们之间的差别只是类型之间的差别,而不是个异之间的差别。它们的品种数量总是有限,一个型号下的产品总是严格雷同和大量重复。而这正是生产者们梦寐以求的目标:严格雷同就是技术高精度的标志,大量重复就是规模经济的最重要特征。第1000个甲型电话机必定还是甲型,第1万辆乙型汽车必定还是乙型,它们在本质上以个异为大忌,整齐划一地在你的眼下哗哗哗地流过,代表着相同的功能和相同的价格。不可能成为人们的什么惊讶发现。它们只有在成为稀有古董以后,以同类产品的大面积废弃为代价,才会成为某种怀旧符号,与人们的审美兴趣勉强相接。它们永远没法呈现出自然的神奇和丰富——毫无疑问,正是那种造化无穷的自然原态才是人的生命起点,才是人们不得不一次次回望的人性家园。
也许,人们还在寻找永恒。一般来说,人造品的存在期都太短促了,连最为坚固的钢铁,一旦生长出锈痕,简直也成了速朽之物,与泥土和河流的万古长存无法相比。它甚至没有遗传的机能,较之于动物的生死和植物的枯荣,缺乏生生不息的恒向和恒力。一棵路边的野草,可以展示来自数千年乃至数万年前的容貌,而可怜的电话机或者汽车却身前身后两茫茫,哪怕是最新品牌,也只有近乎昙花一现的生命。时至今日,现代工业产品在更新换代的催逼之下,甚至习惯着一次性使用的转瞬即逝,纸杯、易拉罐,还有毛巾和袜子,人们用过即扔。这种消费方式既然是商家的利润所在,于是也很快在宣传造势中成为普遍的大众时尚。在这个意义上,现代工业正在加速一切人造品进入垃圾堆的进程,正在进一步削弱人们与人造品之间稳定的情感联系。人们的永恒的感觉,或者说相对恒久的感觉,越来越难与人造品相随。激情满怀一诺千金之时,人们可以对天地盟誓,但怎么可以想像有人面对一条领带或者一只沙发盟誓?牵肠挂肚离乡背井之时,人们可以抓一把故乡的泥土入怀,但怎么可以想像有人取一只老家的电器零件入怀?在全人类各民族所共有的心理逻辑之下,除了不老的青山、不废的江河、不灭的太阳,还有什么东西更能构建一种与不朽精神相对应的物质形式?还有什么美学形象更能承担一种信念的永恒品格?
如果细心体会一下,自然能使人们为之心动的,也许更在于它所富含着的共和理想。在人们身陷其中的世俗生活中,文明意味着财富的创造,也意味着财富的秩序和规则。人造品总是被权利关系分割和网捕。所有人造品都是产品,既是产品就有产权,就与所有权和支配权结下了不解之缘。不论是个人占有还是集团占有,任何楼宇、机器、衣装、食品一开始就是物各有主,冷冷地阻止着权限之外的人僭用,还有精神上的亲近和进入。正因为如此,人们很难怀念外人的东西,比如怀念邻家的钟表或者大衣柜。人们对故国和家园的感怀,通常都只是指向权利关系之外的自然——太阳、星光、云彩、风雨、草原、河流、群山、森林以及海洋,这么多色彩和音响,尽管也会受到世俗权利的染指,比如局部地沦为庄园或者笼鸟,但这种染指毕竟极其有限;大自然无比高远和辽阔的主体,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无法被任何人专享和收藏,只可能处于人类公有和共享的状态。在大自然面前,私权只是某种文明炎症的一点点局部感染。世俗权利给任何人所带来的贫贱感或富贵感、卑贱感或优越感、虚弱感或强盛感,都可能在大山大水面前轻而易举地瓦解和消散。任何世俗的得失在自然面前都微不足道。古人已经体会到这一点,才有“山水无常届,闲者是主人”一说,才有“山可镇俗,水可涤妄”一说。这些朴素的心理经验,无非是指大自然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慷慨接纳,几乎就是共和制的政治伦理课,指示着人们对世俗的超越,最容易在人们心中轰然洞开一片万物与我一体的阔大生命境界。
当然,这一切并不是自然的全部。人们在自然中可以寻找到的,至少还有残酷。台风、洪水、沙暴、雷电、地震,无一不显露出凶暴可畏的面目——人们只有依靠文明才得以避其灾难。自然界的生物链存在方式则意味着,自然的本质不过是千万张欲望的嘴,无情相食,你死我活。敦厚如老牛也好,卑微如小草也好,每一种生物其实都没有含糊的时候,都以无情食杀其他生命作为自己存在的前提。即便在万籁俱寂的草地之下也永远进行着这种轰轰烈烈的战争。文明进程之外的原始初民,同样是食物链中完全被动的一环。山林部落之间血腥的屠杀,也许只是一种取法自然并且大体上合乎自然的方式,只能算作野生动物那里生存斗争的寻常事例。他们还缺乏文明人的同类相悯和同类相尊,还缺乏减少流血的理性手段——虽然这种理性的道德和法律也可以在世界大战一类事故中荡然无存,并不总是特别的牢靠。
由此看来,文明人所热爱的自然,其实只是文明人所选择、所感受、所构想的自然。与其说他们在热爱自然,毋宁说他们在热爱文明人对自然的一种理解;与其说他们在投奔自然,毋宁说他们在投奔自然所呈现的一种文明意义。他们为之激情满怀的大漠孤烟或者林中明月,不过是自然这面镜子里社会现实处境的倒影,是他们用来批判文明缺陷的替代品。他们的激情,不能证明别的什么,恰恰确证了自己文明化的高度。换一句话说,他们对待自然的态度,常常不过是对现存文明品质的某种测试:他们正是敏感到文明的隐疾,正是敏感到现实社会中的类型原则正在危及个异,现时原则正在危及永恒,权利原则正在泯灭人类的共和理想,才把自然变成了一种越来越重要的文明符号,借以支撑自己对文明的自我反省、自我批判以及自我改进。他们对自然的某种绿色崇拜,不仅仅是补救自己的生存环境,更重要的,是补救自己的精神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