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葆:我眼中的老龙湾
大自然中有若干真正的美的个例。沂山北麓、临朐城南的老龙湾,就是上苍造物的美的典型。我每到老龙湾畅游,总感到这里的一切自然景物,无一不是从地母的筋骨中迸出来的,血液里激出来的,性灵里跳出来的,智慧中喷出来的。
老龙湾古称熏冶湖,因传说有神龙潜居其间而得名。远在4.5亿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汪洋。上苍将脚轻轻一跺,这里便发生了地质学所称的“加里东运动”,使海中的地壳隆起为山,海水渐渐退去;上苍把手轻轻一点,海浮山下便有了今日我们见到的300余亩湖水,海浮山上也留下了宽600米、长1200米的石海。这石海是迄今为止我国北方所发现的规模最大的“喀斯特”地貌景观。这喀斯特地貌,与广西桂林的山水、广东肇庆的七星岩和湖南武陵源黄龙洞的自然景观一样,充溢着造化之奇,天籁之妙,流动之韵。
老龙湾是由成千上万个泉眼,从特殊的地下岩层结构里喷出的泉水汇成的。它本是寂寞天地的寂寞伴侣。自打它偶尔被人类发现之后,这里便激起了一次次感叹的狂潮。湖周边的一些未名泉,也纷纷有了或因豪侠或因帝王或因雅士来此一游而命得的芳名。春秋末期,冶炼巨匠欧冶子,在老龙湾的主泉旁淬火铸成了一批“龙泉”宝剑,这主泉便有了“铸剑池”的大名。战国时代,齐宣王的虽奇丑无比却大有贤德的无盐娘娘,因在湖边一个泉中洗过战马,此泉便得名“濯马泉”。秦始皇东巡琅琊时,因喝了齐人献上的“千日醉”酒,便驱驾来老龙湾驻跸,在飘飘欲仙时挥毫篆书“神池”,以敕封酿造此酒的泉池。后人便将这泉以“秦池”谓之。在《水经注》中对老龙湾多有生花妙笔的郦道元,少年时曾多次跟随任青州刺史的父亲出游老龙湾,他乐不思归的那个泉子,后被命名为“善息泉”……宋代范仲淹、富弼等名相硕儒,也曾常常陶醉于这里的湖光山色,流连忘返。富弼还为弃官隐居的当地名士刘概,建起了一座名曰“良公斋”的馆舍,老龙湾遂成了刘氏的私家园林。越三百年,园林易主明代大散曲家冯惟敏。冯氏又在这里留下了戏楼、化雪桥、云栖亭、江南亭、清漪亭和小蓬壶等人文景观。这些人造的“第二自然”,与老龙湾的天然之美,野性之美相映成趣,成为游人既适情更适性的曼妙造像。
老龙湾的神性、灵性,盖源于汩汩喷涌的泉水。
浪花里有音乐的银钟,碧波下有奔驰的生灵,湖岸边有绿色的挥洒,山崖上有生命的翔舞……这是春天、夏日的老龙湾,给我留下的最为深刻的印象。
每次抵达老龙湾,我总能感到会有一阵阵湿润的水气,摩挲着我的面颊,轻绕着我的肩腰,而从竹林里吹来的竹叶的清香,山崖上飘来的野花的馥郁,使我感到自己的身心仿佛与自然在同一脉搏里跳动,同一音波里起伏,就连呼吸也变得无穷的畅快。
老龙湾的泉眼,千姿百态,但无一不按上苍的意愿而恣意涌流。主泉“铸剑池”的泉水,从岩下的石罅中咕嘟嘟地冒涌,势如龙喷蛟吐,声似滚雷走鼓,清湛湛的泉水,曲泠泠地流转,在阳光的照射下,若霓若虹,是献给游人的“精神圣餐”。清澈见底的湖中,随处可见或铜钱般大或豆粒般小的密密麻麻的泉眼,它们像一群群顽皮的精灵,蹦跳起落,在湖底以无声的语言,吐出了最完美的诗句;那珍珠似的水泡儿,升腾于水面,幻化成一个个嫣然灿笑着的美人涡儿。濯马潭的泉水,则别出机杼。此处之水,比重颇大,投以硬币,良久才能沉入潭底。此潭水深盈丈,晶明透亮,即使有指甲般大的螃蟹从石隙爬出,人们也能瞧个清晰。濯马潭的水在“云桥”下汇入主湖时,竟在水面上留下一条玻璃纹似的明显水线,若投石击破水面,俄顷又复原状。
老龙湾的水最深可达4米,都像濯马潭的水一样,能映出晴霞的纯洁,朗月的光华。我想这里的水应是上苍最原始、最纯净的泪滴汇聚。更为奇特的是,老龙湾的水温常年都是18摄氏度。正是造物者这恒温18摄氏度的运命的逻辑,方使得投生在这湖中、湖畔及海浮山下的万千生物,凡类可尽其性,都实现了生命的彻底通快。
水是一切生命的终身乳娘。从地岩里冒出的老龙湾的水,富含多种矿物质和微量元素,是地地道道的“天然矿泉水”。秋日里我和朋友们曾在“江南亭”前的石桌旁,从“秦池”中取水煮沸沏过一种名茶,其汤色之清绝,味道之芳菲,令我嗟讶。我想《红楼梦》里品茗高手妙玉,若遇得此等泉水,就不必煞费苦心地去蓄雪化水烹茶了。夏日里我也曾用从“濯马泉”里汲取的水擦过脸,那水像泡过薄荷叶一样清爽,像绸缎一样滑腻。我想昔年那“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杨玉环,若知道天下竟有这等柔软且富有质感的泉水,定会让唐玄宗动用千乘万骑,沿驿道将老龙湾的水络绎不绝地运往长安。
老龙湾的南岸,有一片天然淡竹林。淡竹的故乡在江南。老龙湾的淡竹,无论身个儿、竹节和叶片,都比江南的淡竹挺拔、粗壮、肥厚了许多。它们就像昔年放开了裹脚布的女子一样,勃舒而刚强,倜傥不羁而又落落大方,尽情释放着被拘泥被束捆的生命能量。它们那活生生、热辣辣的生命激情,就像“铸剑池”的水一样涌出,难以遏控。它们的每一叶片,都像用桐油刚洗过一样,不见一丝儿枯黄,是熠熠有光的墨绿。那每一杆竹体,都像特大号的绿笛一样,一齐昂首向天,高吟着生命的“解放曲”。
老龙湾北岸的石竹丛旁,有若干株树身巍峨的垂柳,遒劲有力地矗立着。在人们的认知中,垂柳高不过杨粗不过槐。可老龙湾的垂柳,却挣脱了这世俗的“清规戒律”。它们仿佛忘却了自身应有的婀娜多姿的框范,每一枝条,每一纤维,每一叶脉,都一反矜持、拘谨和彬彬有礼的常态,张扬着生的自由,活的畅快。它们有的比白杨还高,比古槐还粗。从它们头上纷披下来的一层层、一叠叠翡翠般的垂帘,共同编织着生命的织锦。老龙湾畔的角落里,还放胆尽性地生长着松柏、洋槐、法桐和楸树等各种树木。那高耸劲拔的法桐,直逼云天;作为来自浪漫之国的树种,在这泉水恒温18摄氏度的清凉世界里,仿佛忘却了自己的国籍,异化成像山东大汉一样豪烈、刚劲的风骨。土生土长的楸树,更不示弱,它们无不伟岸英武,试与法桐一争高低……纳海浮山之灵气,汲老龙湾之膏泽,这里山崖上、路径边的花草,也都找到了它们惬意生存的乐土。2月的迎春、连翘,3月的紫槿、榆叶梅,5月的洋槐,6月的榴花,都以清泉孕育着的生命律动,形成了一种不可比况的空灵与谐和。你刚织出金色的云,它又腾起紫色的雾;你才托起白色的雪,它又绽开火红的霞……它们次第灿烂着这片水湾,最大限度地彰显出泉的清韵,花的秀逸。
老龙湾也是百鸟最能展现生命底气和元气的城邦。它们或戏耍于湖面,像陀螺似的风一样打转;或抖翅于柳梢,那忽忽闪动的翅羽,飘逸着力与美的风姿;或停栖于枝丫,卿卿我我,无所顾忌地谈情说爱;或在竹林里鼓动着舌底簧,大展歌喉,唱得山花入神,唱得小草大醉。在这里的鸟儿们看来,即使一声霹雷震酥了山野,也撼不动老龙湾这“爱墙”内的自由。
白鹭,向有“环保鸟”之誉。对生存环境的要求,它们极为挑剔,对污气浊水,它们会宁死不屈。10年前,500余只白鹭,经过多次侦察,反复筛选,最终圈定了老龙湾这片没有恫吓、没有欺诈、没有生存压力的洁水圣地,以为家园。它们年年春天来老龙湾畔的法桐上筑巢,生儿育女,秋日南归。叮咚作响的泉水,洗得它们雪白的蓑毛益发雅洁;天然矿泉水里生成的活鱼跳虾,喂得它们那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厘则嫌短的流线型躯体,流贯着一种灵性飞扬的精神。望着老龙湾里这令人心颤的娇娇美者,我赏识它们哲人的睿智和孩童般的纯真。人类也应艳羡它们不被查户籍也可来去自由的生存选择。
当天寒地坼、北方的江河结了厚厚冰层的时候,老龙湾便由夏日的清凉世界变成了太虚世界。乳白色的雾气在湖面上升起,如仙女的轻衣飒飒袅袅,飘飘冉冉。轻雾像迷离的月色一样,使老龙湾清晰的画,变成了朦胧的诗。置身其间,如临天宫瑶池。此时,北国江河里的鱼儿,在冰层的“囚牢”里早已冻得收肩缩背,筋抽肉僵,血液似乎也不再流动,无奈地开始了漫长的冬眠。而投生在老龙湾里的金鲤、青鲫、白条鱼,却一如往前,在这明净的“水晶宫”里,快快活活,自自在在,优哉游哉,挥洒着各自过剩的精力。老龙湾墙外,有一池又一池的人工养殖的虹鳟鱼和中华鲟。这两种鱼对水质和水温的要求,非常严苛。老龙湾的恒温泉水,足以满足它们的生理要求。它们乔迁这里后,没有生存的烦恼,在“暖榻”上睡,在风光里长,繁衍着它们的后代。那被称为水中“活化石”的中华鲟,在老龙湾里找到了恣意释放生命基因的“硬件”和“软件”。即使在滴水成冰的隆冬,仍有两米多长的中华鲟,以小舟似的肥硕身体,在这人间瑶池里,耕波犁浪。
生命是一切生物心中的无形的太阳。一切生命都努力寻找适应各自的生存环境,无不以最天然、最真挚、最本色的生存状态,作为自己生命的最高梦想。我在穿越了时光的隧道、历史的风尘仍在美丽着的老龙湾里,所见到的一泉一池,一竹一柳,一草一木,一鸟一鱼,仿佛都在向我诠释着生命的本质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