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之王子安文言文赏析
蒲松龄的bai《聊斋志异》,du广泛地揭露了zhi科举制度的弊端,批判了dao科举制内度。《王子安》就是这容方面的代表作。
在反映内容上,作品对考场的黑暗、考官的混愦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对考生的变态心理作了入木三分的刻画。 王子安因对功名利禄的渴望而失去理智,自以为中了进士翰林,大摆进士翰林的架子,闹出了许多悲剧性的笑话。王子安梦中想到的是“自念不可不出耀乡里,大呼长班”,这说明当时的士子图谋的乃是个人名利和虚荣。王子安本是视青紫如拾芥的名士,偏偏屡考不中。乡试后,为求精神解脱,他喝得大醉如泥。这就不仅写了科举制度的黑暗,而且揭露了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灵魂的副食和精神摧残。
在人物刻画上,作家在《王子安》中对考生们的心理和神态,作了穷形尽相的描绘,他们入场考试,似丐、似囚、似秋末之冷蜂、似出笼之病鸟;他们盼望喜报,坐立不安,如痴如狂,对秀才士子灵魂的这些刻画细致入微。作品通过对知识分子变态心理的描写,告诉人们科举制度是怎样侵蚀人们的灵魂的。所以《聊斋志异》的更深刻之处,是它揭示了腐败制度对民族精神之摧残。
小说的重点,是“异史氏”的评论性描写。对秀才考试的七种比喻,带有总结概括的性质,使主题深刻而鲜明。
一篇严谨精炼、意味隽永的笔记小说
——《聊斋志异·王子安》赏析
杨子坚
暴露科举制度的黑暗,反映读书人的痛苦,这是吴敬梓、曹雪芹、鲁迅等文学大师们相继付出过心血的主题,而在这一方面,较早进行探索的就要数到《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蒲松龄生活在清朝康熙年间,他自己就是一个在科场生涯中消磨了一辈子的读书人。十九岁崭露头解,连中县、府、道三个第一,入学成了秀才。谁知道好运气只昙花一现,以后年年应考、年年落第。五十个年头过去了,他已变成须发霜白的七十老翁,可还是一名穷秀才。这怀才不遇、穷愁潦倒的境遇,使他的内心充满了辛酸、愤怒和不平,也使他逐渐对科举道路产生了怀疑。这种思想情绪就很自然地寄托在他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里,成为其中的一个重要内容。他通过谈狐说鬼,既反映读书人抑郁不得志的苦衷,辛辣地讽刺了考官们的有眼无珠、昏聩糊涂,也无情地嘲笑了在科举制度的毒害下举业迷们精神境界的空虚、无聊。
下面我们要介绍的《王子安》就是属于后一类的。这是一篇以喜剧的形式来反映读书人悲剧的短篇小说。原文是文言,我们翻译成白话来讲。开头一段是说:
王子安是东昌府的名士,但屡次应考都没考中。这一次考完了,他期望特别殷切。临发榜那天,一下子喝得大醉,只得回卧室去歇息。
这开头的交代为后面的情节作了铺垫,王子安是名士,表明他很有才学,但多次应考不中,可以想见他有一肚皮牢骚。这次期望殷切,说明考得很好,把握蛮大。但历次失败的教训告诉他,考场的命运并不完全凭靠试卷,所以他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消息。左一杯、右一杯,借酒消愁,打发这难挨的时光。就在他醉卧的当儿,喜报来了:
他忽然看见一个人进来报告:“报子来啦,恭喜您高中!”王子安挣扎着抬起身喊道:“快赏给他十吊钱!”家里的人看他醉了就哄骗着胡乱答应:“你安心睡吧,我们已经赏给他了。”于是他又迷迷糊糊地进入了睡乡。
以后喜报接踵而来,一会儿有人进来报告说他中了进士,一会儿有人进来报告说他点了翰林,甚至侍候他的长班也来报到了。这可真是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大喜事啊!他当然高兴得了不得,又是喊、又是跳,又是嚷着赏钱,又是嚷着赏酒饭。但遗憾的是他的“家人”并不当真,还是一味敷衍、哄骗着他。这一节作者没有明白交代王子安入梦,只是从一冷一热的对照中给读者暗示:这一切不是真的,中举人、进士云云不过是这个醉汉的梦呓。这里随口应答的“家人”,联系下文看,不应理解为仆人,而应理解为家里的人,即妻子、儿女的泛称。作者在这里用泛称而不专指,也表明王子安这样的醉梦已经不止一次,妻子儿女人人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不管是谁也这么应付一通。下面:
王子安想:我终于功成名遂,富贵到手,现在不可不在本乡邻里面前炫耀一番。于是大声呼唤长班,一连喊了几十声都不见有人答应。家里的人又笑着说:“你躺着等会儿,我们找他去。”一会儿,长班果然回来了。王子安大发脾气,又是捶床又是跺脚,厉声骂道:“蠢奴才,你上哪儿游魂去啦!”不料长班也发起怒来,回骂道:“你这穷酸真无赖,刚才不过是和你开开玩笑,这会儿就当真摆老爷架子骂人啦!”王子安气坏了,他猛然跳起来扑打长班,打落了长班的帽子,自己也跌倒在地。
这是整个故事的高潮部分。如果小说继续描写王子安的梦里功名,那就落进了唐代传奇《枕中记》、《南柯太守传》的老套,不仅高潮推不上去,而且故事就显得平淡了。这里,作者出人意料地转出长班不服使唤的情节来,使小说泛起了新的波澜,一下子把读者的心弦绷紧了:这长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说是“开玩笑”?于是自然引起读者密切注视着这意外的纠纷如何了结。而对主要人物王子安的刻画来说,这一情节的出现更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你看,随着功名的到来,他仿佛换了一个人,哪里还是畏畏缩缩的穷秀才,已经俨然是一个春风得意、颐指气使的翰林老爷了。他“一阔脸就变”,马上盘算如何炫耀乡里,吆五喝六地招呼长班侍候,长班来迟了,竟凶神恶煞一般开口就骂、举手就打。作者正是通过这样一些细节把这个举业迷灵魂深处的东西暴露得淋漓尽致:在他看来,读书应考只不过是做官当老爷的一块敲门砖,现在大门既已敲开,他当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可以随意役使和压迫下人的官老爷子,因此立即大耍起威风来。作者通过王子安的这副嘴脸典型地揭示了举业迷们之所以热衷于举业,甚而至于为之发疯发狂的原因。这是勾魂摄魄、很有艺术概括力的一笔。我们前面说过,蒲松龄自己就曾经是一个举业迷,所以,他对王子安灵魂的勾画能够如此深刻传神;但是蒲松龄又和一般举业迷不一样,对这条科举道路有较为清醒的认识,他知道大多数读书人不会有更好的命运,所以他让王子安的好梦就此打住,带有嘲弄意味地叫这位“翰林老爷”跌到现实生活中来。后来——
妻子跑进来将他扶起,说:“哎哟哟,你怎地醉成这模样!”王子安却认真地回答:“长班太可恶,我在惩治他,哪里是因为喝醉了。”这下妻子笑得更是前仰后合,说:“咱家就只有我这老婆子服侍你,白天给你做饭,晚上给你暖脚,哪里还有什么长班来侍候你这穷骨头?”
这一段里妻子的出场合情入理。王子安一经跌倒,家里人的玩笑必然就此收场,体贴他的妻子进来将他扶起更是顺乎自然。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借妻子的口将他点醒,并顺手交代一下他的家庭境况,愈益突出方才他大摆老爷派头的可笑。妻子的话调侃的意味很浓,是讽刺嘲笑的口吻,但又是切合妻子身份的家常玩笑的口吻。这出讽刺喜剧到此了结,那么,长班的“谜”又如何解开?在故事末尾作者才用从容的笔墨,不动声色地补上了一笔:
王子安还记得自己曾将长班的帽子打落在地上,于是就在地上寻找,找到门后,果然有一顶酒盅儿大小的红缨帽。这又如何解释?全家都十分纳闷。最后还是王子安自己豁然醒悟,笑着说:“过去有人被鬼魅嘲弄,想不到我今天却给狐狸精耍笑了一番。”
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作者没有再作进一步的解释,他让读者从回味中清理出情节的线索、脉络,从想象中去丰富人物的性格、情态。
小说实际上分两条线索进行:一条是王子安醉梦,家里的人随口敷衍他;一条是狐狸扮演成报子、长班来捉弄他。这两条线索本来互不相干,各说各的话,各演各的戏。但由于王子安醉梦迷糊把这两条线交织起来,合成了一台戏,因而两边此穿彼接,如离似合,妙不可言。写两条线,作者却没有两面着墨,而是按照第一条线顺序原原本本地叙述,第二条线只是暗暗穿插其中,这样,故事情节既曲折复杂,充满了戏剧性,又条理清晰,看不出斧凿的痕迹。第二条线实际是浪漫主义的幻化情节,但作者在开头又不明白交代,因此全篇都使人感到是现实生活的真实描绘。报子、长班等起先并无怪异之处,只是后来“不听使唤”一节才使读者产生疑团,而作者却讳莫如深不作一句解释,直到小说的最后一句,才突然摊开底牌,使满天疑云为之一扫,而全篇也立即蒙上了一层似梦非梦的奇幻色彩。这种把原委放在情节后面交代的方法,给人以扑朔迷离、曲藏丰厚的印象。
我们在清理情节线索的同时,脑海里会很自然地浮现出王子安的现象:他不是什么巨奸大恶,而是一个庸俗、酸腐的举业迷的典型。当他屡试不中、借酒解闷的时候,我们觉得他有点可怜;当他被愚弄而不自觉,大做黄粱梦的时候,又觉得他可笑;当他大发淫威打骂长班的时候,又觉得他实在可鄙;当他梦醒以后恢复了常态并作自我解嘲的时候,又会觉得他毕竟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受害者。从他身上我们看到的,不是个别的,而是当时在科举制度毒害下所有读书人的精神面貌。这样的人物沿着历史的途程发展下去,就会变成吴敬梓笔下的范进、鲁迅笔下的孔乙已。
王子安这个人物形象能够从短短五百字的篇幅中鲜明地站立起来,应该首先归功于作者描绘的生活片断的典型。短篇小说是截取生活横断面的艺术。作者正是截取了读书人候榜时刻这样一个思想情绪起伏变化异常激烈的片断,把举业迷的变态的性格心理集中、充分地反映了出来。在具体的描写方面,作者略貌取神,不在外貌的描绘上花费笔墨,而是着力刻画王子安的灵魂;而内心灵魂的刻画,又绝不依靠作者的介绍、评述,而是让人物用本身的语言和行动去作自然的表露。另外,作者还运用了一种巧妙的衬托手法,即让次要人物在对情节的发生发展起作用的同时,或明或暗地对主要人物起衬托作用。就以狐狸而言,试想如果没有王子安平日神魂颠倒的样子,它们怎么想得起来捉弄他一下呢?可见王子安平常就够戗。这是不写之写,是未见诸文字的一笔远衬。另外,我们还可以想象:狐狸的玩笑本来并没打算就此结束,只是由于受不了王子安的作威作福的气焰,才忍不住撕下面具反唇相讥,最后一逃了之。它们的这个举动不也衬托出王子安的那么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酸味吗?这种笔法大约就是绘画里的所谓“烘云托月”、“染叶衬花”的手法吧。
小说就说到这里,在小说的后面作者还附了一则约五百字的按语。这是笔记小说特有的形式,就是在故事的后面,作者还附带发几句议论或者再记上一点类似的事件,从而形成小说配散文的结局。这篇小说的按语写得十分别致,其中的描写部分常常被评论家引用,我们先看这一段:
秀才进考场可以打七个比方:刚进时,光着脚提着篮子,就像一名乞丐。点名的当儿,受考官呵斥、吏役责骂,就像一名囚犯。等到进了考舍,那孔孔伸头、房房露脚的情状又像是秋末蜂房里的冷蜂。考完出场,那种精神恍惚、不辨东西的样子就像刚出笼的病鸟。等待发榜的时候就更紧张,风吹草动都要失惊打怪,想象丰富真可以说是幻化无穷:想得得意,顷刻富贵到手,楼台殿阁都盖成了;想得失意,瞬息墙倒屋塌,尸骸骨殖都朽烂了。这时他们挠耳摸腮,坐不是,站不是,就像一只被拴住的猴子。突然报子飞跑而来报到别人中了,而报条中没有我,就神色大变,沮丧得如同死了一般,那情状又像是吃了毒饵的苍蝇,拨弄一下毫无反应。刚听到落榜的消息时,往往心灰意败,一边大骂主考瞎了眼;一边又责怪笔墨不保佑,气愤得拿起作文、书本就去烧,烧不透就用脚去踏,踏不灭就连灰带屑倒进污水中,并发誓弃绝功名、出家入山。还说,如果有人拿“且夫”、“尝谓”的八股文来,我一定操起刀枪将他赶走。过了一阵子,日子相隔久远,气愤逐渐平息,于是又技痒起来,就像巢破蛋打的斑鸠,又衔草结巢,重新抱窝了。这种种情况,当事者痛哭欲死,而在旁观者看来,还有什么比这更滑稽可笑的呢?
读了这一段描写我们就更加佩服作者驾驶语言的技巧了,他一连用了七个五花八门的比喻,把穷秀才应考前后的种种情态心理描摹得惟妙惟肖,揭示得入木三分,简直可以说是举业迷的脸谱,读书人的镜子。在这里,比喻充分地显示了语言艺术的丰富表现力,它是那样形象、生动,远比用“如痴若狂”、“神魂颠倒”之类的词藻来形容强得多。作者运用这些比喻成功的诀窍在于:他找到了被比的秀才和用以比喻的乞丐、囚犯等之间神情上的酷肖才加以类比。有了这个酷肖的纽带,两者一经联系就显得贴切巧妙、溢彩流光,直使读者拍案叫绝,联想无穷。这一连串的比喻写法上采用排笔,句式整齐而富有变化,层次清晰而活泼跳脱,给读者以委曲尽态、层出不穷的感觉。在行文上,作者有意识地由简而繁,把重点放在发榜前后秀才们的表演上,与小说的描绘遥相呼应。下面笔锋一转带出了他的议论。大意是:
王子安这个人正经历着这一切,上述情状一一展现,想来鬼魅狐狸早就看在眼里,笑话很久了,这次乘他醉卧愚弄了一番。他的妻子也是旁观者,怎能不哑然失笑呢?事实上,即使真的中了也很可怜,那得志的况味不过一会儿功夫。翰林院的大人先生们又中进士、又点翰林算是非常得意了,也不过是两三个一会儿功夫罢了。今天王子安却都品尝到了。这样看来狐狸还是有功德的,就好比推荐他的恩师一般。
在这里,蒲松龄指出,秀才们历尽千辛万苦,洋相出足,到头来却一点意思都没有:即使侥幸中了,也不过像梦幻一样空虚,像王子安被崇弄一样可笑。那么没有中的呢?岂不更滑稽可笑吗?这个结论与前面的描绘情势相逆,必然引起读者思想上的激荡,就好比奔腾的洪水突然来个急转弯必定要咆哮澎湃一样。
所以,这则按语本身就是一篇很有特色的议论小品。它与小说同一内容、同一主题,但两者有如西湖、太湖,各有各的美妙之处。小说运用的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方法,写了一个典型事件典型人物,纯以故事说话,作者不加一句评论;散文运用的是现实主义的方法,描绘了秀才生活的几个典型镜头,引喻托物,即事论理,仿佛随便聊天,但又涉笔成趣、丝丝入扣。这两者相互辉映,相辅相成,形成了奇妙的统一。
总之一句话,《聊斋志异》里的《王子安》是一篇严谨精炼、意味隽永的优秀笔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