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的作家迷失于生活的无聊细节中,粗放的作家丢掉生活中的许多细节,吴敬梓却善于捕捉那能再现生活本质的细节,并善于运用细节,把我们引入他作品中的生活。他轻轻揭开生活的帘幕,在最普通、最习以为常的生活外表下,从一个眼神、一副外貌和声音的最微小的变化中,捕捉出一个人心灵深处瞬息即逝的念头、一种微妙的社会关系。一些痕迹在别人眼里,并不能说明什么,但一进入吴敬梓笔下,就呈现出深刻的含义。《外史》就是由这样的许多痕迹构成的。夏总甲敢于当仁不让地“一屁股就在上席”,而梅三相和周进让坐却几经周折,“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都是清茶”,当然每个读者都知道单写周进“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 是说明着他的身份、工作特征和经济状况。在吴敬梓笔下,最琐屑的细节、动作,都有不可言传的魅力,夏志清认为“对王惠饭后的残渣剩屑的逐一描写,则是天才的一笔”(《中国古典小说导论》)。小说中的原文是这样的:“次早,天色已睛,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所谓“天才的一笔”,就是指在貌似闲笔中捉着了许多“痕迹”。《外史》也就是这样一笔一笔写过来的。
写完高洁的王冕放牛,就写周进教读,然而“周进教读不如王冕放牛”(天目山樵评语),周进是又郁又闷,受尽奚落,王冕则天不收、地不管,怡然自乐。即使不算象征吧,也是两种道路的对比性概括。
作者描写了薛家集,薛家集决不仅仅是周进的环境,它本身就是作者开辟的战场,作者不仅要写士子的道路,还要写社会风俗喜剧。从薛家集到五河县,不正是一片“势利薰心”的汪洋大海么?它们与王冕的七泖湖也是对比的。
薛家集的“元老院”,听完夏总甲关于繁忙的吃酒工作的报告后,开始议论龙灯问题,最后一项是教育,要点是从城里去聘一位先生。夏总甲见多识广、城里有关系,周进在他顶头上司家里教得不错,便议定了请周先生。
这位周先生的学生都进入了学,而且是和薛家集的梅三相是 “一齐中的”,然而他本人“却还不曾中过学”,所以还是个“小友”,恰如白头妾依然称“新娘”一样。所以梅三相戴着新方巾,老早就去迎接那位 “头戴一顶旧毡帽”的小友,然而非等周进入了堂屋,方才慢慢的立起来和他相见,早来与晚起都是傲慢,前者是一种自赏,后者是一种自重,都是在显示他“在庠”的身份。他犹自意未尽,偏偏点透“学校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而且不停地戏弄周进,直到把“周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才告满足,才觉得没浪费自己的相公身份。
“梅三相顾影自怜,得意极矣,不知天地间又有王大爷在”(卧评)。尽管王举人王老爷出场侮辱的还是周进,但是还是让人觉得“功名富贵宁有等级耶!”诚如《红与黑》中西朗神父所说:“只要你闭目一想如何去奉承那些有权力的大人先生们,便知道你永远是一个失败者。”最失败的是周进,不但见辱于相公、举人,连夏总甲以及怕夏总甲的薛家集的“众人”都是他的主人,众人不喜欢,夏总甲嫌他“呆头呆脑,不知道常来承谢”,周进便连受辱的机会也失去了,失了馆,他便日食艰难。这绝对是写实的,囊括了无数蹭蹬士子的辛酸。
忠厚懦弱无能的周进每战必败,生活在无望的苦海中,最后不得不抱着“瘫子掉在井里,捞起也是坐”的“下井”(不是下地狱)决心,去当记帐的去了。我们从金有余伙计的话中(斯文人怎做得这事),可以看出,当时那个社会,在观念上给了读书人多么大的虚名,使他们自绝于别的谋生之路,虚名总是虚的,解决不了温饱问题,不过,虚名后头也摇晃着两三颗实果,使得周进们一无所有却又颤颤惊惊,本无再可失去的,却终日抱着个千年古玩似的不敢轻松地吁口气。那口气屏了几十年,在撞号板时滔滔汩汩地大报仇似的奔涌出来。
也是周进心诚志坚,有愚公挖山不止的毅力,终于感动了上帝。以后的路儿就顺溜得像缎子似的: 中进士、升御史、点学道。周进终于挣上了“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那两块光荣的补丁。可惜周学道“叉”出去的是魏好古而不是梅三相(他潜意识中也许是把魏好古当成了梅三相),让周学道欣慰的是简拔了真才范进,为白头“小友”吐了口恶气,也算是“惺惺惜惺惺”,他还不是一阔脸就变、忘根本的轻薄小人,不像他的学生——真才范进,中举后就瞎侃刘基是进士第三名,刚摆脱卑微地位就染上了卑污的毛病。作者始终没有嘲弄周进,因为他没有恶德。
然而,掩卷思之,实觉可叹。知识分子何时变得这般呆头呆脑、“稂不稂莠不莠”的?周进撞号板也是一种穷途泪雨,却与穷途哭返的阮籍相去几千里! 夸父逐日的英雄精神沉埋了,人们追逐的是“绯袍金带”之辉煌。一个民族的精神就这样内在地变迁着、耗散着、沉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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