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月的山峦终于动容,将我无穷温顺地拥入怀中,我所渴盼的时刻终于降临,却发明,在他怀里,在幽邃的林间,桐花一面盛开如锦,一面不停纷纭飘落。
由此前去,只记得银白的花荫下,有一条不容你走到止境的小路,有这世间所有迟来的,却又偏要急急闭幕的幸福。
我只好归来静待时间逝去,生机能象他一样也把这一切都逐渐忘记。可是,为什么,在黝黑的永夜里,仍闻声无人的林间有桐花纷纷飘落的声音?为什么?繁花落尽,我心中仍留有花落的声音。
在这样的月夜里,良多忘不了的时刻都会回来,这样的一轮满月,始终一直地在我性命里呈现,在每个忘不了的时刻里,它都在那里,高高地从清朗的天空上俯视着我,打量着我,陪同着我。
白昼的回想常会被我忘记,而在月亮下的事情却总深深地刻在我心里,甚至连一些不相关的人和事也不会忘。
那时候,我连他姓什么也不明白,而在他回过火来叫我的那一刹那,我却突然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月光一他微笑的面容十分清晰,那样英俊的眉目是在白天里看不到的。我说出来是什么起因,可是,在那天晚上,月下的他回首召唤我时的神色,我总觉得在什么时候见过一样:一样的月、一样的山、一样的回着头微笑的少年。
我当前一直没再遇到过那个男孩子,然而,有时候,在有月亮的晚上,我常会想起一些类似的月夜,也就常会想起他来。好多年也这样过去了。
我记得的事件他不记得,他记得的事情我却早都忘了,多无聊的会见啊!
当时,在他们走后,我只认为很惋惜,假如能让他知道,在如水般流过的年华里,有一个人曾经那样清楚地记得他年青时某一霎时里的音容笑容,他会不会因而而觉得更快活一点呢?
心里感到有点可笑,本来,不论怎么打算,怎么保持,漂亮的夜晚仍旧要就此停止,依然要以回到房间里,睡到床上去做为结束。这么多年来,碰到过多少次清朗现在夜的月色,有过多少次想一直走下去的动机,老是渴望着能有人跟我有雷同的感到,在如水又如酒的月色里,在长满了萋萋芳草的山路上,陪着我一直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让所有的事物永远不变,永远不结束的一刻。
日子毫不是白白地过去的,必定有一些记忆是值得爱护,值得珍藏的。只有能留下来,就是留下来了,无论是只有一次或者只有一刹那,也不管是在我知道的人或者不知道的人的心里。
生命里充斥了大大小小的争取,包含快乐与自在在内,都免不了一番拼斗。
如果有一天,我溘然变成了我所爱慕的隐者,那么,在隐身山林之前,自我一定要经由一场异样惨烈的厮杀吧?
原来,爱一个人,并不仅仳离只是强烈的情感罢了,它还是“一项信心,一项断定,一项承诺。”
所以,请让我学着为自己的行动负责,请让我学着不去懊悔。当然,也请让我学着不要反复本人的过错。
请让我终于清楚,每一条门路都有它不得不这样跋涉的理由,请让我终于信任,每一条要走上去的前程也有它不得不那样抉择的方向。
请让我生涯在这一刻,让我去好好地享受我的今天。
在这一切之外,请让我领略生命的低微与尊贵。让我知道,全部人类的生命就有如一件一直在揣摩着的艺术创作,在我之前早已有了开端,在我之后也不会停顿不会结束,而我的来临我的存在却是这漫长的琢磨进程之中必不可少的一点,我的每一种尽力都会留下印记。请让我,让我能从容地品味这生命的味道。
友情和花香一样,仍是淡一点的比拟好,越淡的香气越使人迷恋,也越能长久。
毕生能有几回,在高高的清凉的山上,怀抱着一整束又香又白的百合花?
令人抚慰的就是不会忘却。原来那种感觉仍旧一直深藏在心中,对大天然的惊羡与酷爱仍然永远随同着我,这么多年都已经从前了,阅历过多少沧桑世事,可喜的是那一颗心却幸好没有转变。
我说的“动听”,就犹如多少位真挚的朋友,总是在留神着你,关心着你,在你快乐的时候观赏你,在你悲伤的时候安慰你,甚至,在向你揭穿种种人生本相的时候,还特地警惕地取舍一些温柔如“花香”那样的句子,来防止事实世界里的尖利棱角会刺伤你;想一想,这样广阔又细密的心理如何能不令人动容?
林间干净清爽,山峦心直口快,没有人肯告知我那行将要来临的盛放与凋落。
长长的路上,我正走向一脉绵延着的山岗。在最起初,恍如还是一场极为平凡的相遇,若不是心中有着储藏已久的希望,兴许就会错过了在风里云里已经相互传告着的,那隐隐流动的讯息。
我逐步向山峦走近,只盼望可能晓得他此刻的心境。有含混的低语穿过林间,在四月的末梢,生命正酝酿着一种芳醇的变更,一种未能完整预知的动乱。
丽日当空,群山连绵,簇簇的白色花朵象一条流动的江河。好像世间所有的生命都应约前来,在这刹那里,在透明如醇蜜的阳光下,同时欢呼,同时飞旋,同时幻化成无数游离浮动的光点。
这样的一个开满了白花的下昼,总觉得似曾相识,总觉得是一场可以放进任何一种时空里的聚合。能够放进诗经,可以放进楚辞,可以放进古典主义也同时可以放进后期印象派的笔端——在人类任何一段俏丽的记录里,都应当有过这样的一个下战书,这样的一季初夏。
席慕蓉语录